猪头肉水饺
作者 | 马 进
1976年，我在城关公社党委当秘书。农历腊月二十七，县供销社供应城关公社三个猪头，若干猪蹄，还有一些猪尾巴。公社领导安排我，抓紧把这些年货分下去。我当即与党委办公室的同志一起动手分配。猪头分给公社一、二、三把手。将三位领导同志的名字分别写在纸条上，插在猪头的耳朵眼儿或鼻孔里，以做标记。猪蹄分给一般同志，每人两只。有的猪蹄略小，就添加一两根猪尾巴。
我把公社一把手赵书记分得的猪头送给他。赵书记说，我妻子在县供销社上班，分到一个，这个你拿去吧，你家里孩子多。赵书记的关切，让我又感激又不安，推脱几句，就收下了。在那个年代，过年能吃上一个猪头，是大多数家庭不敢奢望的。莫说没有钱，有钱也买不到。
回到办公室，我看着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冷冻的猪头，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一个念头陡然生出：我要把这个猪头送回青岛老家，送给二哥，让他过一个丰盛欢乐的春节！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英年早逝，随后父母双亡。二哥像父亲一样，义无反顾地默默挑起抚养我的重担。家里再穷，日子再艰难，二哥也要千方百计让我吃饱，供我上学。我的今天，是二哥用他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我没齿难忘。
打定主意，我去向赵书记请假。听了我的诉求，赵书记略感意外，一时犹豫。我就把自己的身世讲给赵书记，并且说，这个猪头，如果二哥吃不上，我也咽不下去……赵书记点点头，答应了我回老家的要求，但他又说，目前，“农业学大寨”任务艰巨，咱们的口号是“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水饺再下手”。腊月二十九，也就是后天，咱们要召开全公社“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你务必给我准备好一份讲话稿，还有大会横幅等其他准备工作，不能耽误开会使用。我当即表态：保证完成任务，请领导放心！
我安排好党委办公室的同志抓紧准备大会横幅，然后请来公社通讯报道员帮忙。我伏在办公桌上，一边翻材料，一边起草赵书记在“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稿。我写完一页，通讯报道员就清抄一页。完稿后，我又斟酌校对一遍，送去请赵书记审阅。
我将猪头带回家，给了全家一个大大的惊喜。过年能吃上猪头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美事！面对欢呼雀跃的孩子，和喜笑颜开的妻子，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头是大喜过望的妻儿，一头是大恩大德的老哥……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我把妻子叫到里间，说出了我的打算。善解人意的妻子先是一怔，随后便说：“送回老家吧！孩子们……我去跟他们说。”接着就找出包袱，将猪头仔细包好。
当天晚上，我坐上开往青岛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位于崂山脚下的老家。
二哥全家动手，拾掇猪头，劈柴烧水，一派喜气洋洋。出锅后，热腾腾的猪头肉摆到案板上，二哥亲自操刀，均匀地分作三份。二哥郑重地告诉我，这是稀罕物，也是你的一片心意。咱们留一份，给你三哥和大姐都送一份去。叫全家人都过个宽绰年，快活年。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我赶到村子附近的汽车站，赶往青岛火车站。我们的村子离青岛火车站有七十里。我必须当天赶回昌乐，不能耽误腊月二十九召开的全公社“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
我刚刚在座位上坐稳，就听到“啪啪”的敲车窗的声音。我隔着玻璃往外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大姐！我赶忙拉开车窗，叫了一声“大姐！”大姐单薄的身子紧靠着车窗，头上裹着的绛紫色旧头巾在呼啸的北风中飘摆着。大姐双手举过头顶，将一个小包袱递给我，“猪头肉水饺，用你带来的猪头肉包的，可香呢！还热乎乎的，你尝尝……”
我伸手接过包袱，车子开动了。大姐的话被北风的呼啸和车子的轰鸣淹没。我执意将头伸出窗外，看着大姐单薄的身子和挥着的双手，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滴到手中那个印花布包袱上。那个褪了色的旧包袱，包过大姐为我缝补洗净的衣服，包过大姐为我蒸的地瓜干窝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