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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8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多福砚

  多福砚

  崇祯九年的秋风,卷着泰山的松涛掠过汶水。张延登披着件半旧的青布道袍,站在大汶口客栈的廊下,望着河面碎金般的波光发呆。案头的《泰山志》被风掀得哗哗响,他却无心翻看——自去年辞去官职,这方水土的灵秀,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客栈后的草地沾着晨露,张延登铺开粗布毡垫,将食盒里的酱肉、腌菜摆开,又烫了壶本地的枣酒。陶碗刚斟满,眼角余光突然被水面的异样拽住——三丈外的水涡里,竟浮着团淡青色的光,像被揉碎的月色,随波晃动时,隐约有银线往岸上飘。
  “怪哉。”他放下酒碗,靴底踩过带露的草叶,发出窸窣的响。水不深,刚及膝盖,可指尖探进去时,却像触到块冰,寒气顺着指缝往骨髓里钻。摸到硬物的刹那,那团青光突然收束,凝成点绿豆大的亮,顺着石头的纹路游走。
  用力一提,水花溅了满身。石头沉甸甸的,裹着层滑腻的青苔,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张延登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忽然“嘶”地吸了口凉气——帕子擦过的地方,竟露出只巴掌大的蝙蝠!石质温润如羊脂,蝙蝠的翼膜薄如蝉翼,脉络像用发丝刻就,连翼尖的小勾都清晰可辨,仿佛下一秒就要抖落石屑飞起来。
  他心跳陡然加快,指尖在石面上摩挲。转到背面时,呼吸彻底屏住了——一只蚕正趴在石心,通体乳白,节肢分明,最奇的是蚕腹处,天然凹下去个指甲盖大的坑,边缘圆润,像被人用指尖日日摩挲而成。而石头的腹部,更是藏着惊世的奇观:近百只蝙蝠挤挤挨挨,有的振翅欲飞,翅尖几乎要戳破石面;有的倒挂着,爪子蜷成玲珑的弧;还有几只幼蝠,团在母蝠腹下,连绒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天地造物,竟有如此神工。”张延登抱着石头坐下,酒碗倒了都未察觉。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石上,那些蝙蝠的眼睛(竟是两颗天然的赭石粒)突然亮起来,像落满了星子。他忽然摸到石头底部,平整得像被匠人凿过,叩之有声,清越如磬。
  “若为砚台,必是千古绝品。”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
  三日后,大汶口最好的石匠老李被请到客栈。老头戴着老花镜,用鹿皮反复擦拭石面,手指在蝙蝠的羽翼上颤抖:“张老爷,这石是泰山玉的一种,叫‘汶水骨’,百年难遇啊。”他取来细如发丝的刻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只敢稍稍打磨边角,绝不能伤了这些生灵的神韵。”
  整整七日,张延登守在石匠铺。老李的刻刀每落下一次,他的心就揪紧一分。当最后一刀收在蚕尾时,满室的香烛突然“噼啪”爆了灯花。砚台成型了:蝙蝠群的边缘被磨得圆润,既不伤手,又保留了天然的错落;底部被磨得更加平整,研墨时稳如磐石;最妙的是蚕腹的小坑,注上水后,竟能倒映出石上蝙蝠的影子,像百蝠饮水,活灵活现。
  夜里,张延登将砚台置于灯下。他取来端州的松烟墨,滴了几滴汶水,墨锭刚触到砚面,就听见“滋”的轻响。墨汁在石纹间游走,那些蝙蝠的轮廓竟渐渐清晰,仿佛要从石中浮出来。他忽然兴起,取来狼毫笔,饱蘸浓墨,在砚台右侧的空白处写下铭文。笔尖划过石面,竟如有灵性般顺畅,每个字都带着股温润之气。
  “泰山所钟,汶水所浴,坚劲似铁,温莹如玉……”写到“自求多福”时,烛火突然摇曳,映得石上蝙蝠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真的在飞。张延登望着满石的蝙蝠,忽然笑道:“就叫你多福砚吧。”
  几日后,他在灯下翻阅《尔雅》,读到“蝙蝠服翼”条,郭璞的注文突然跳入眼帘:“齐人呼为蟙䘃。”他猛地拍案,砚台里的余墨溅出几滴,落在书页上,竟晕成只小小的蝙蝠形状。“蟙砚,好个贴切的名号!”他提笔在铭文旁添上这三字,笔锋刚落,窗外传来几声蝙蝠的啾鸣,清越如天籁。
  自此,这方砚台成了张延登的随身之物。在泰山的日观峰,他用它写下观日出的诗,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时,竟带着淡淡的金光;在曲阜的孔庙,他用它抄录《论语》,笔锋流转间,仿佛有蝙蝠的翅影掠过纸面。有回友人来访,见砚台上的蝙蝠栩栩如生,竟想用重金求购,张延登只是笑:“此砚有灵,认主呢。”
  后来,战乱波及山东,张延登带着砚台避居江南。在无锡的寄畅园,他用这方砚台写下《汶水忆旧》,墨汁落在纸上,竟透出股泰山松涛的清冽。有个雨夜,他梦见自己又回到大汶口,那方石头从水中升起,石上的蝙蝠纷纷振翅,驮着他飞过汶水,飞向泰山深处,而蚕腹的小坑里,盛满了清澈的汶水,映着漫天的星光。
  梦醒时,砚台正静静地躺在枕边,石上的蝙蝠仿佛还带着夜露的湿意。张延登摩挲着冰凉的石面,忽然明白:这方砚台,早已不是块石头,而是汶水的魂,泰山的魄,是乱世里,天地赠予他的一份安宁与念想。而那些石上的生灵,是在用它们的方式,守护着这份来自自然的馈赠,也守护着一个文人在山河飘摇中的赤子之心。
  多年后,张延登的后人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方多福砚。砚台的石面上,铭文已被摩挲得发亮,而那些蝙蝠与蚕的形态,依旧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石中飞出,继续演绎着那段与汶水、与泰山的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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