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梭变
咸和年间的雷泽,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陶侃蹲在船头时,蓑衣上的雨珠正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钓线在浑浊的水面上牵出细细的弧度。他刚卸去荆州刺史的职务,暂居雷泽畔的驿馆,每日除了读兵法,便是来这泽中钓鱼,鱼钩上的蚯蚓还在扭动,尾端沾着黑泥。
“太尉,该回去了。”随从阿福撑着伞,竹篙在泥里陷得很深,“看这云头,怕是有大雨。”
陶侃没应声,目光盯着浮漂。忽然钓线猛地一沉,力道大得险些把他拽进水里。他攥紧竹制钓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竿梢弯成满月,水里的东西挣扎着,带起的漩涡卷着芦苇根打转。
“是大鱼!”阿福刚要上前帮忙,钓线突然绷直,“啪”地断了。陶侃踉跄着后退半步,却见水面上漂着个黑沉沉的东西,不是鱼,倒像枚放大的织布梭子,通体铁铸,长约尺许,两端磨得发亮,梭身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雨水冲刷过的云纹。
“这是啥?”阿福捞起铁梭,入手沉得惊人,梭孔里还卡着片鱼鳞,闪着银光。
陶侃接过铁梭的刹那,指尖忽然发麻,像触到了静电。梭身的纹路在阴雨天里泛着暗光,他用指甲刮了刮,竟刮下点暗红色的粉末,凑近闻有股铁锈混着水腥的气味。“挂在驿馆墙上吧。”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没再多看。
那铁梭被悬在驿馆正厅的梁下,位置就在陶侃常坐的榻边。夜里读书时,陶侃总觉得梭身的纹路在烛火下微微晃动,像有活物在里面游。阿福说这东西邪门,建议扔回雷泽,他却笑了:“一柄铁梭,能奈我何?”
七日后的夜里,狂风撞得窗棂咯咯作响。陶侃正批注《孙子兵法》,忽然瞥见墙上的铁梭在颤动,梭孔里渗出细小的水珠,顺着麻绳往下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刚起身,窗外就亮起惨白的闪电,照亮梭身的刹那,那些云纹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条小蛇在游动。
“轰隆!”雷声炸响时,铁梭猛地挣脱麻绳,“当啷”撞在梁柱上。陶侃抽出榻边的佩剑,剑鞘撞在桌角,砚台里的墨汁泼出来,在兵法书上晕开大片黑斑。铁梭在地上滚动着,梭身越来越亮,竟泛出青铜色的光泽,两端的棱角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像龙角的雏形。
“太尉快躲开!”阿福举着油灯冲进来,灯光里忽见铁梭腾空而起,撞向屋顶的瓦片。碎瓦簌簌落下时,陶侃看清了——那铁梭正在膨胀,纹路裂开又愈合,竟长出鳞片般的凸起,梭孔渐渐撑开,变成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面没有眼珠,却射出两道蓝光,映得满室皆亮。
窗外的雷雨已到极致,雨点击打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铁梭在空中扭曲着,梭身拉长,两端的棱角化作利爪,“咔嚓”一声挣断最后一点铁铸的痕迹,竟露出条覆盖着青鳞的尾巴,扫过案几上的兵书,书页被卷得漫天飞。
“是龙!”阿福瘫在地上,油灯摔在脚边,灯芯在油里挣扎着熄灭。
陶侃握紧佩剑,却见那龙(此刻已看不出铁梭的模样)在屋里盘旋半圈,青鳞上的水珠溅在他脸上,带着雷泽特有的泥腥气。它没有伤人,只是在梁下停了停,龙头转向陶侃,那双蓝光四射的眼睛里,竟映出他年轻时在洛阳城练兵的模样。
突然,龙身猛地撞向屋顶,瓦片像雪片般落下。陶侃冲到院中时,正见条青色的龙尾从破洞探出来,紧接着整个身子腾空而起,鳞片在闪电中亮得刺眼,长约数丈,龙须在狂风中飘扬,掠过老槐树的枝头,带起的风掀飞了陶侃的斗笠。
“嗷——”龙吟声震得驿馆的瓦片簌簌掉落,龙身盘旋着往雷泽方向飞去,尾部扫过芦苇荡,惊起无数水鸟,在雨夜中划出凌乱的弧线。陶侃望着它消失在乌云里,忽然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片青鳞,薄如蝉翼,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次日清晨,雷泽恢复了平静。驿馆的屋顶破着个大洞,阳光从那里照进来,落在满地瓦砾上。阿福拾掇碎片时,发现块带花纹的铁屑,正是铁梭身上的,只是上面的云纹已变得模糊,像被大火烧过。
陶侃将那片青鳞收在锦盒里,放在兵法书旁。后来他重返官场,官至太尉,每当处理棘手事务,总会摩挲那片青鳞,想起雷泽雨夜的奇观。有人说那铁梭本是上古神龙所化,被困在泽底千年,遇他这样的贵人方能解脱;也有人说那是雷泽的水神,特来示警。
陶侃从不解释。只是在临终前,他让人将锦盒里的青鳞送回雷泽,沉入当年钓起铁梭的水域。送葬的人说,那天雷泽上空出现了片奇怪的云彩,像条青龙,盘旋许久才散去,水面上还漂着无数细小的鳞片,闪着银光,随波逐流,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