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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8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四世缘

  四世缘

  康熙二十三年的黄梅雨,把桐城张家的天井泡得发涨。李氏靠在描金拔步床上,看着窗纸被雨水洇出的水痕,突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不像病中妇人该有的,带着股川音的脆亮,惊得帐外的丫鬟失手摔了药碗,黑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砖上,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志禧呢?”李氏的声音陡然变了调,眉峰挑起的模样,竟有几分男子的英气。刚中进士的儿子张志禧掀帘进来时,正撞见母亲用手指在床沿写着什么,指甲划过红木的声响里,混着断断续续的自语:“金怀玉……四川……御史……”
  药味漫过帐子的瞬间,李氏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她的掌心烫得惊人,眼神却清明得像雨后的桐城老街:“为娘前世,是四川金怀玉。”志禧的罗衫被攥出褶皱,听母亲细数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万历年间中进士,在都察院当御史时,曾弹劾过桐城的盐商;再世是江南举人王弘道,康熙初年在秦淮河畔写过“烟雨锁台城”的诗句;三世的刘泮鼎,死在顺治年间的科场案里,临刑前还攥着没写完的策论;四世的福建陶福,七岁能诗却屡试不第,改名登、改名怀玉,十八岁进县学时坠马而亡,马蹄踏碎的,正是块刻着“金”字的玉佩。
  “现在要回四川去了。”李氏松开手,指尖在儿子手背上划出川地的轮廓,“锦江的水,该等急了。”志禧跪在床前,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里,竟钻出几根乌黑的发丝,像谁用墨笔添上去的。他想起幼时母亲教他写字,总说“这笔锋要像蜀地的山,藏着股拗劲”,那时只当是戏言,如今想来,全是轮回的伏笔。
  请来的郎中刚搭脉就变了脸色。脉象浮沉不定,时而如川江奔涌,时而像秦淮柔波,最后竟弱得像闽地的溪流。“准备后事吧。”郎中收拾药箱时,李氏突然睁开眼,用纯正的福州话骂了句粗话,惊得他药箱都掉在地上。
  志禧要去玉帝庙烧香,却被母亲厉声喝止。李氏挣扎着坐起来,病榻上的锦被滑落在地,露出腕间那只祖传的玉镯——镯身刻着缠枝纹,最细处有道裂痕,像谁坠马时摔的。“民间琐事,怎配惊动上帝?”她的声音又成了江南口音,“去阐夫子庙,那里的文脉,连着四世的书香气。”
  阐夫子庙的香案前,志禧刚点燃三炷香,就见案上的签筒突然自转起来。一支竹签跳出落在青砖上,签文是“锦江月照秦淮柳,四世书声绕桐城”。他抬头时,看见神像的袍角动了动,落下片香灰,沾在他的进士袍上,像母亲从前绣在他书袋上的墨梅。
  回到家时,李氏正在喝粥。她的眼神恢复了寻常的温和,鬓角的黑发又变回霜白,只是说起话来,偶尔会带出句四川的俚语。“刚才梦见金怀玉了。”她舀粥的手很稳,“他说,看在阐夫子的面子上,再借三年给我。”
  这三年里,李氏把四世的经历都写在蓝布封皮的册子上。金怀玉弹劾盐商的奏疏、王弘道的诗集手稿、刘泮鼎的科场草稿、陶福的童子试答卷,都在她笔下重现,字迹时而遒劲如碑刻,时而娟秀似蝇头。志禧把册子锁在樟木箱里,每逢梅雨季节,总能听见箱内传出沙沙的写字声,像四个人在同时落笔。
  康熙二十六年的清明,李氏坐在窗前看志禧整理考卷。檐外的雨又下了起来,她突然指着远处的桐城文庙说:“那里的钟声,和成都府学的一样。”话音未落,头就歪在儿子肩上,手里还攥着支狼毫笔,笔尖的墨在考卷上晕开,像朵绽放的墨菊。
  后来志禧在整理遗物时,发现母亲枕下的册子最后一页,用四种笔迹写着同一个“缘”字。最末行的小字,是母亲惯常的笔迹:“四世漂泊,终落桐城。”那年秋天,有四川来的商人说,成都府学的老槐树下,长出株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形状像极了桐城的稻禾,开花时,花瓣上会显出“李”字的纹路。
  阐夫子庙的签筒里,至今还留着那支“四世书声”的竹签。香客们说,每逢黄梅雨季,庙里会传出四种不同的读书声,川音、吴语、闽语混着桐城话,在香火里绕成圈,像谁在诉说着跨越生死的缘分——原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前世未了的书卷,总要在某个雨天,被重新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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