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樽石
掖县北五十里的海岸,总在退潮时露出狰狞的礁石。那块大盘石就卧在离浪线三尺远的地方,方圆五步的石面被海水磨得溜光,凹处积着的水洼里,游动着半透明的小虾,背甲上的纹路,像谁用指甲刻下的篆字。当地渔人叫它“污樽石”,说形状像极了上古盛酒的器具,凹心处能盛下三石酒,石沿的褶皱里,总嵌着些暗红色的碎屑,风一吹就散作粉末,带着股陈酒混着海盐的腥香。
始皇三十七年的秋天,赭黄色的龙旗漫过海岸时,大盘石正被暴雨浇得发亮。徐福站在石边,看着刑徒们用铜铲刮去石面的牡蛎壳,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质,凹心处的水突然沸腾起来,烫得几只海鸟惨叫着飞走,飞沫落在石沿上,凝成细小的盐粒,拼出“百神”二字。
“陛下,此石天生为樽。”徐福的声音被海风撕得发颤。秦始皇踩着鲛绡地毯走近,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石面,那些盐粒突然化作水汽,在他头顶聚成朵乌云。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玉串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下颌锋利的线条,那双眼睛在雨幕里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整个天下的风雨。龙袍上绣着的日月星辰图案,被雨水打湿后愈发清晰,仿佛他周身真的笼罩着一片星空。
酒醢是连夜用渤海的鲻鱼做的。厨子们跪在沙滩上,将剁成泥的鱼肉与酒糟拌和,装进青铜鼎里烹煮,香气飘出十里,引得无数海鸟盘旋不去。当内侍们抬着鼎走向大盘石时,石凹里的海水突然退去,露出光滑的内壁,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竟与祭祀的祝文重合,“承天受命,祭于沧海”八个字,被浪花冲刷得愈发清晰。秦始皇抬手拂去冕冠上的雨珠,指尖划过冰凉的玉串,目光落在石凹深处,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纳入囊中的珍宝。
“斟满!”秦始皇拔出腰间的定秦剑,剑尖指着石凹,声音透过雨幕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震得周围侍从的甲胄都发出轻响。酒醢倾倒入石时,发出“咕嘟”的声响,像巨兽在吞咽。暗红色的肉酱混着酒液,在凹心处打着旋,石沿突然渗出细小的水珠,滴在肉酱里,泛起金色的泡沫。徐福捧着祝版跪下时,看见秦始皇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的老茧在青铜剑柄上留下淡淡的印记——那是常年握剑批阅奏章磨出的痕迹。
祭祀的乐声刚起,海面就腾起白雾。雾里浮出无数模糊的影子,有长着鸟首的神人,有身披鳞甲的海神,都朝着大盘石躬身。秦始皇举着青铜爵敬酒,酒液泼在石凹里,突然燃起幽蓝的火焰,将肉酱烧得滋滋作响。他仰头望着那些神人影子,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冕冠上的玉串在火光中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仿佛在这一刻,他既是人间的帝王,又是与神对话的平等存在。
“百神受飨!”徐福高喊着磕头,额头磕在石边的沙地上,沾起些发亮的粉末。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上古祭祀时残留的酒曲,混着海神的涎沫,在石缝里藏了千年。当秦始皇的靴底离开大盘石时,石凹里的肉酱已消失无踪,只余下层淡金色的油膜。他转身望向大海,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面宣告着皇权的旗帜。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大盘石,眼神复杂,有得意,有期盼,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仿佛在与这块神奇的石头做着无声的约定。
秦亡后,污樽石成了渔民的航标。有个少年在退潮时钻进石凹玩耍,发现内壁的褶皱里卡着片青铜残片,上面刻着“咸阳”二字,边缘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结晶体,舔一口,又苦又涩,像掺了盐的酒。他把残片带回家,当夜梦见无数神人围着大盘石饮酒,石凹里的肉酱里,浮出块玉玺,上面的“受命于天”四个字,正被浪花一点点舔舐。
贞观年间,有个云游僧来此打坐。他在石凹里注满清水,水面竟映出秦始皇祭祀的场面,连徐福颤抖的袍角、秦始皇冕冠上晃动的玉串都看得分明。僧人合掌道:“石有灵性,记着千年事。”他用禅杖在石面刻下“观海”二字,刻痕里立刻渗出海水,将字迹晕成青黑色,像刚写完的墨书。
万历年间的一场海啸,把大盘石的一角掀掉。渔人在碎块里发现些骨头渣,经老秀才辨认,是上古兽骨,骨腔里的骨髓已化作结晶,对着太阳看,能看见无数细小的酒醢颗粒,在光里缓缓流动。碎块后来被县太爷收进衙署,每逢初一十五,石面就会渗出些水汽,在案上凝成个小小的酒樽形状。
如今污樽石的凹心里,还长着种奇特的海草。叶片形状酷似酒杯,开着淡红色的花,花落时结出的籽,碾碎了有股酒香味。当地渔民说,在月圆之夜,若往石凹里倒上酒,海面就会浮出些模糊的影子,像是当年受祭的百神,还有那个身着龙袍的帝王,在石边徘徊不去。有次台风过后,石沿的褶皱里卡着块朽木,上面的纹路被海水泡透,显出“秦”字的轮廓,旁边还粘着半片鱼鳞,大如手掌,像是从海神的铠甲上脱落的。
考古队来勘察时,在石凹深处发现些有机物残留。化验后竟检出了酒糟与鱼肉的成分,年代恰好与秦始皇东巡时期吻合。石面的显微照片里,还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划痕,像是祭祀时被青铜勺刮出的,在凹心处汇成个无形的漩涡,仿佛还在吞咽着千年前的酒醢,以及那个帝王站在石边时,留在风中的威严与梦想。
退潮时站在污樽石旁,能听见石缝里传出“咕嘟”的轻响。老渔民说那是石樽在回味当年的酒,也有人说,是被祭祀的百神在饮酒,饮尽了海水,就该轮到人间的岁月,在这石凹里,慢慢发酵成历史的陈酿,而那个帝王的身影,早已与这块石头、这片大海融为一体,成为了永恒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