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怨
齐永明七年的暮春,尚书左仆射王奂的书房总飘着龙涎香。爱妾绿珠跪在锦垫上,手里的银梳刚触到他的胡须,就听见檐角铁马“叮”地轻响——一只灰雀衔着黄梅从庭院掠过,果子坠落时撞在窗棂上,弹进室内滚到绿珠脚边,黄澄澄的果皮沾着晨露,像颗被人遗弃的明珠。
“谁让你来的?”王奂突然按住绿珠的手腕。银梳“当啷”落地,齿尖在青砖上划出细痕,像道未写完的供词。他盯着绿珠绯红的脸颊,想起昨夜宴会上,有幕僚对她鬓边的黄梅簪多看了两眼。那梅子分明是今早刚摘的,此刻却像根毒刺,扎进他猜忌的心头。
绿珠捧着滚落的黄梅正要起身,王奂已抓起案上的果盘。蜜渍黄梅、水晶李子、胭脂桃脯劈头盖脸砸过来,果肉的甜汁溅在她藕荷色的襦裙上,像突然绽开的血花。“说!是不是和那幕僚约好,用梅子做暗号?”他的声音带着酒气,腰间的玉带扣撞在书案上,震得《论语》竹简簌簌作响。
笞杖落在身上时,绿珠咬着唇不吭。竹片撕开皮肉的声音里,混着她鬓边珠花的碎裂声。王奂坐在胡床上,看着她雪白的脊背渐渐染成绯红,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秦淮河边初见她的模样——那时她抱着琵琶唱《子夜歌》,指尖拈着颗黄梅,说“这果子酸里带甜,像人间滋味”。
“我冤枉……”绿珠的声音越来越轻,当王奂的目光扫过她松开的领口,看见锁骨处的淡红胎记时,突然想起这是他亲手点的胭脂,昨夜还夸像朵含苞的梅。可猜忌一旦生根,就长成了吃人的藤蔓,他猛地踹翻案几,青瓷笔洗摔在绿珠脚边,水渍里映出她含泪的眼,像两泓将干的泉。
绿珠脱下染血的襦裙时,肌肤已被笞杖抽得没有完处。她赤着上身跪在冰冷的青砖上,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背上画出梅枝的影子。“王奂,”她的声音突然清亮,带着血沫的唇边竟浮出笑意,“我今日死得冤,若天道有眼,必让官衙知晓。”说完抓起地上的黄梅,狠狠咬了一口,酸汁混着血从嘴角流下,滴在裙裾上,洇出朵暗红的梅花。
三日后,绿珠的尸体被裹在草席里,扔进了城外的乱葬岗。王奂让人清扫书房时,发现青砖缝里嵌着些黄梅核,用指甲抠出来,竟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年秋天,他调任雍州刺史,离京前夜,梦见绿珠穿着藕荷色襦裙,站在堆满黄梅的庭院里,对他幽幽一笑:“此去雍州,好自为之。”
雍州的官衙比建康的府邸更幽深。王奂的性情变得愈发乖戾,常对着空庭喃喃自语,下人说听见他夜里在书房梳头,铜镜里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他,另一个梳着绿珠的发髻。有次少府长史刘兴祖送来公文,他突然盯着对方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上雕着朵梅花,“你也想学那送梅子的奸夫?”没等刘兴祖辩解,就命人将他拖下去打死,还捏造了谋反的供词。
血溅在公案上时,王奂看见案头的青瓷瓶里,不知何时插了枝黄梅。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纸上晕开,竟显出“冤”字。他挥袖打翻花瓶,花枝落地的瞬间,化作条血痕,顺着桌腿爬到他的靴底,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御史中丞孔稚珪的弹劾奏章送到京城时,王奂正做着噩梦。梦里绿珠站在刑场上,手里举着他当年砸她的果盘,梅子一颗颗砸在他脸上,酸得他睁不开眼。“我已诉于天听。”绿珠的声音从云端传来,“不出十日,你便来陪我。”他惊醒时,发现枕边放着颗腐烂的黄梅,蛆虫正从果核里钻出,爬向他的脸颊。
世祖的诏书抵达雍州那天,王奂下令紧闭城门。他站在城楼望着城外的禁军,突然看见阵梅香飘过护城河,绿珠的身影在梅香里若隐若现,手里的黄梅正往下滴着血。“开门!”他拔剑砍向身边的侍从,却砍了个空,剑锋劈开的,是自己映在城砖上的影子——那影子的脖颈处,套着根用黄梅枝编的绳索。
宁蛮长史裴叔业在城内起兵时,王奂正躲在书房烧供词。火焰里突然滚出无数黄梅,炸开的果肉粘在他脸上,烫得他惨叫。叛军冲进来时,看见他正用剑劈砍铜镜,镜中的绿珠对着他冷笑,而他的胸口插着半块破碎的铜镜,镜面映出朵暗红的梅花,与绿珠锁骨处的胎记一模一样。
斩杀王奂的那天,雍州城的黄梅突然全部绽放。血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尸身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有个老兵说,看见绿珠的魂魄从花丛中升起,手里的果盘盛满了黄梅,正往每个冤死者的坟头撒去。而王奂的府邸在大火中坍塌,横梁上刻着的“永明七年”字样,被烧得只剩“七”字,像根孤零零的笞杖,指向苍天。
后来有人在乱葬岗绿珠的埋骨处,挖出块染血的襦裙碎片。洗干净后,上面的梅花图案竟渐渐清晰,每逢黄梅成熟的季节,花瓣就会变得鲜红,像在诉说着什么。建康的老人们说,王奂死后,他书房的青砖被人撬走铺路,下雨天时,路面会渗出淡淡的黄汁,凑近了闻,既有梅子的酸,又有血腥的甜,像极了那日绿珠临终前咬碎的黄梅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