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山蛋
金至隆三年的秋雨,把小珠山的石缝都灌得发胀。密州以东一百二十里的山弯里,村民王老实踩着泥浆往眢潭去时,草鞋陷进腐叶堆,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蛋壳,像谁把天空敲碎了一块。他扒开湿泥的刹那,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那蛋足有半人高,蛋壳上的花纹红紫相间,盘旋成两条对峙的龙形,鳞片上的水珠滚落,在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
“能装两石粟米!”王老实的吆喝惊动了山坳里的人家。七个汉子扛着葛藟藤赶来,藤蔓刚缠上蛋身,就听见“咔”的轻响,蛋壳上的龙纹突然亮起,像被潭水映透的霞光。抬下山时,蛋身微微发烫,有个老婆婆伸手去摸,说这纹路像是海里的鲛绡染的,“怕不是山精海怪的种。”
全村人挤在晒谷场围观时,日头正透过云层照在蛋上。蛋壳的斑斓花纹里,竟透出流动的光,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翻身。王老实的儿子狗剩,盯着蛋壳上的龙睛纹咽口水:“说不定是凤凰蛋,吃了能成仙。”旁边几个半大少年跟着起哄,趁大人转身的空档,抡起柴刀在蛋顶凿出个洞,里面的蛋清像融化的琉璃,淌在地上冒起白汽,带着股海腥的甜香。
铁锅架在三块石头上,柴火烧得“噼啪”响。少年们轮流用陶碗舀蛋清,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松口。狗剩抢了块带花纹的蛋壳,嚼起来脆如薄冰,说有股蜜饯的滋味。王老实赶来时,巨蛋已被啃得只剩个空壳,碎渣里的龙纹渐渐褪色,像被口水泡烂的画纸。他捡起片蛋壳残片,发现内侧粘着层银白色的膜,对着太阳一照,竟映出团顶眢的潭水,水里似乎有个巨大的影子在游动。
当夜,小珠山的风就变了味。原本带着松脂清香的山风,混进了咸涩的海气,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像无数爪子在抓挠。有个老人说,昨夜梦见眢潭里的水全干了,潭底的石缝里,卧着只没有壳的巨鸟,正用喙啄自己的羽毛,每落下一根,天上就多片乌云。
第十天清晨,狗剩在晒谷场踢毽子时,突然看见东边的海面腾起灰黑色的柱。那柱体旋转着往山上爬,所过之处,渔船像落叶般被卷上天,渔网在空中撒成巨大的白网,瞬间又被撕成棉絮。“是飓风!”有人嘶吼着往屋里钻,却见那风柱已到山坳,屋顶的茅草被成片掀起,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薅走的头发。
王老实抱住院中的老槐树时,看见整个村子都在摇晃。一百多户人家的土坯房,像被孩童推倒的积木,顺着风势往山顶飘。他的侄子狗剩,正和那几个吃蛋的少年在晒谷场奔跑,突然被股旋风卷向空中,他们的尖叫里混着蛋壳碎裂的脆响,像极了那天铁锅煮蛋时的声音。
风柱托着房屋在团顶眢上空盘旋时,王老实看清了潭水的模样。原本清澈的潭面翻涌着墨色的浪,浪尖上站着个模糊的巨影,长着鸟首蛇身,鳞片反射的光,与蛋壳上的花纹一模一样。那些被卷上天的房屋,在它头顶转了三圈,突然齐齐坠落,却在离潭边三尺处停住,然后轻轻放下,土墙连道裂缝都没有。
唯有那几个少年,像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抛,直直摔在眢潭边的岩石上。狗剩手里还攥着半块蛋壳,摔落的瞬间,蛋壳突然化作齑粉,他的身体也跟着散成无数光点,被潭水吸了进去。王老实趴在幸存的屋檐下,看见风柱里浮出无数细小的蛋影,每个都印着龙纹,撞在山岩上碎开,化作雨滴落下来,带着股焦糊的蛋腥味。
风停时,日头正照在团顶眢。潭边的空地上,一百多户人家的房屋整齐排列,像被谁精心摆放的玩具,只是屋顶的茅草全没了,露出椽子上挂着的海带——那是飓风从百里外的海面卷来的。吃蛋的少年们摔死的地方,岩石裂开道缝,里面嵌着些彩色的碎壳,遇水就渗出红紫相间的汁液,像在哭泣。
如今小珠山的山弯里,还能捡到带花纹的蛋壳碎片。村民们说,每逢秋雨过后,团顶眢的潭水会变得格外浑浊,水底有巨大的影子游动,水面漂浮的草叶,总会聚成蛋的形状。有个采药人在山顶看见过成片的朽木瓦片,叠得像座小小的村庄,风吹过时,能听见细碎的蛋壳碰撞声,混着少年们模糊的嬉笑声,从云端落进潭水里。
密州的老县志里,在“灾异”篇记着这事:“至隆三年,珠山出巨蛋,村民食之,遭飓风,食蛋者毙,余无伤。”字迹旁边有行批注,是后世的文人所写:“天地有灵物,不可轻犯,珠山之蛋,盖海眼所育,食之必招天谴。”那墨迹在雨天会变得潮湿,凑近了闻,竟有股淡淡的、煮蛋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