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援
永徽年间的界山,总在晨雾里显出獠牙般的轮廓。莱州人刘聿踩着露水往悬崖下探头时,腰间的麻绳在岩石上磨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这辈子见过无数鹰,却从未得见界山白尾海雕的雏鸟——据说这种鹰能驮着獐子飞过大海,巢筑在百丈悬崖的树杈间,只有真正的捕鹰人才敢觊觎。
麻绳是刘聿用三匹麻布拧成的,接口处缠着七道铜丝,他拍着绳结得意地笑:“就是老虎拽着也断不了。”身后的徒弟刚要提醒崖壁的石英石锋利如刀,他已攥着绳头纵身跃下,靴底的铁爪在岩壁上划出火星,惊起一群山雀,在雾里撞成白茫茫的一片。
下降到五十丈时,刘聿看见那棵横生的松树。树冠像被巨斧劈开的伞,枝桠间的鹰巢用枯枝和兽毛堆成,隐约能看见三只灰白相间的雏鸟,正伸长脖子发出“啾啾”的叫声。他刚要荡过去,腰间突然传来“嘣”的脆响——铜丝磨断了,麻绳像条被斩断的蛇,在风中甩出个绝望的弧线。
失重感攫住刘聿的瞬间,他看见崖壁上突出的石棱闪过眼前。本能地蜷缩身体,却还是重重砸在松树枝桠间,肋骨传来撕裂般的疼,嘴里涌出的血沫溅在巢边的羽毛上,那是成年鹰落下的尾羽,洁白如雪,沾了血倒像朵绽开的山茶花。
等他喘过气来,才发现自己卡在两根碗口粗的枝桠间。上方是笔直的岩壁,苔藓在石缝里泛着湿滑的绿光;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雾气从涧底翻涌上来,带着腐叶的腥气。最要命的是那根救命的树枝,在他身下微微弯曲,树皮已裂开道缝,像老人松动的牙床。
“孽障!”刘聿抬头看见盘旋的大鹰。那雌鹰展开双翅足有丈余宽,褐色的羽毛间杂着白点,喙尖弯如弯刀,正死死盯着他。它爪下的野兔还在抽搐,鲜血顺着鹰爪滴下来,落在刘聿肩头,烫得他一哆嗦。雌鹰盘旋三圈,突然松开爪子,野兔“啪”地掉在离巢三尺远的枝桠上,然后振翅飞向云端,翅膀拍打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不甘的呜咽。
刘聿这才明白,大鹰是怕伤了雏鸟。他忍着疼挪到野兔旁,用随身的短刀剖开兽腹,把温热的内脏挑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鹰雏嘴边。三只小家伙起初缩成一团,闻到血腥味才试探着啄食,最壮的那只抢得最凶,羽毛沾着血珠,活像团跳动的火。剩下的兔肉他切成小块塞进嘴里,生肉的腥气混着自己的血,竟奇异地压下了饥饿感。
日子在崖壁上缓慢流淌。每天清晨,大鹰总会准时送来猎物——有时是只野鸡,有时是条小蛇,从不靠近巢穴,只把食物丢在固定的枝桠上。刘聿渐渐摸清了规律,每当朝阳照到崖顶的巨石,他就会举起块反光的云母片晃一晃,像在给老熟人打招呼。
第三十天,刘聿的麻布衫已被树枝划破成条缕状。他撕下布条给最瘦弱的鹰雏包扎翅膀——小家伙不知被什么咬伤了,羽毛间渗着血。雌鹰那天送来只活的山鼠,落在离巢很近的地方,刘聿看见它的眼瞳里,映着自己笨拙包扎的模样,竟没有往常的戾气。
鹰雏的羽毛在五十天时变得丰满。最壮的那只展开翅膀,能飞到旁边的石棱上,回来时爪子里攥着颗野果,放在刘聿手心。他突然想起怀里的三联——那是用牛皮制成的手环,上面穿着七根细麻绳,本是用来系鹰的。此刻他摸着鹰雏的尾羽,心里冒出个疯狂的念头。
第六十三天清晨,雌鹰送来只狐狸。这是从未有过的大猎物,刘聿明白,这是让他带着雏鸟离开的信号。他解开破烂的衣襟,撕下三条最长的布条,分别系在三只鹰的脚腕上,布条末端缝着块小铜片,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三联紧紧系在左臂,右手抓住最壮的那只鹰,感受着它翅膀下的肌肉正在震颤。
“走了。”刘聿低头看了眼脚下的深渊,雾气已散去,能看见涧底的溪流像条银色的带子。他松开抓着树枝的手,身体立刻坠了下去,失重感再次袭来时,左臂突然被猛地向上一扯——三只鹰同时振翅,布条在风中绷得笔直,像三根无形的绳索。
最壮的那只鹰飞在最前,爪子几乎要嵌进刘聿的皮肉里。另外两只分别扯着他的左右臂,翅膀拍打的气流吹得他睁不开眼。他看见崖壁在飞速倒退,去年刻下的捕鹰记号一闪而过,那是他曾以为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有次气流突然下沉,他重重撞在块突出的岩石上,腰间的短刀掉了下去,却听见鹰雏发出尖锐的鸣叫,翅膀扇动得更快,硬生生把他托了起来。
落到涧底时,刘聿以为自己会摔成肉泥。可双脚触到地面的刹那,只觉得膝盖一软,三只鹰立刻松开布条,围着他盘旋鸣叫。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三联勒出的红痕里渗着血,却没有一处骨折,连擦伤都轻得像是被春风拂过。最瘦弱的那只鹰落在他肩头,用喙轻轻啄着他的头发,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受伤。
回家的路上,刘聿总觉得背后有翅膀的影子。路过界山脚下的酒馆,掌柜的看着他臂上的三联和肩头的鹰,惊得酒杯都掉了:“你是刘聿?大伙都说你早成了鹰食!”他刚要答话,三只鹰突然振翅飞起,在酒馆上空盘旋三圈,然后朝着界山的方向飞去,阳光照在它们的白尾上,像撒了把碎银。
刘聿后来再也没去过界山。有人说他是怕了那百丈悬崖,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清晨听见鹰唳,就会拿出那块云母片,对着界山的方向晃一晃。三年后,他在集市上看见个猎户,臂上系着只白尾海雕,脚腕的布条上,赫然缝着块熟悉的小铜片。
“这鹰哪来的?”刘聿的声音有些发颤。猎户说去年在界山捡到的,当时它翅膀受了伤,爪子里还攥着半块云母片。刘聿买下那只鹰,带回家养了半年,某天清晨打开笼子,看着它飞向界山,心里突然明白——有些生灵,相遇是缘,放手才是成全。
如今莱州的老人们,还在讲那个被鹰救了的捕鹰人的故事。说界山的白尾海雕,脚腕上常会系着布条,上面的字迹虽模糊,却总带着股熟悉的气息。而刘聿临终前,让人把那副三联挂在界山的老松树上,后来有采药人看见,三只鹰正用喙梳理着三联上的麻绳,阳光透过绳结,在崖壁上投出个小小的人影,像是正顺着布条,缓缓飞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