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引
崇祯七年的春夜,登州卫的谯楼刚敲过三更。薛养本躺在铁匠铺的竹床上,鼻尖萦绕着淬火的硫磺味——这味道在登州城的老街上飘了三百年,从洪武年间设卫筑城时就有了。他祖父曾说,当年戚家军的铠甲,有三成是登州铁匠打的,铁砧上的火星能映亮半个水城。
窗外的老槐树据传是永乐年间栽种的,枝桠斜斜探过明城墙的残垣。薛养本刚把明日要打的镰刀坯子码整齐,就听见窗纸外传来细碎的呼喊:“薛养本,薛养本。”那声音尖细得像铁器刮过青石,混着远处水城漕工的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抄起门后的铁钳——这铁钳是用戚继光军刀的残片锻打的,手柄缠着鲨鱼皮——猛地推开木窗。月光下站着两个青衣人,身高刚及窗台,头顶挽着孩童似的双丫髻,衣服上绣着极小的锁链花纹,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登州城里做寿衣的老手艺人曾说,这种绣法叫“锁魂绣”,是万历年间从琉球传过来的,专用于殉葬的俑人。
“跟我们走。”左边的青衣人开口时,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牙,指甲泛着青黑色,“北边有活计要你做。”薛养本的手腕被抓住时,突然想起城隍庙碑刻上的记载:永乐十八年,登州卫指挥佥事周兴曾遇矮人引路,至北关乱葬岗得一窖铁器,后随郑和下西洋,竟在吕宋岛见同款青衣俑。
踏在屋顶瓦片上时,薛养本能看清远处水城的轮廓。那座洪武年间凿建的军港,此刻泊着十几艘漕船,桅杆上的灯笼在夜雾里晃成模糊的光点。两个青衣人拽着他飞过振扬门,门楼上“海疆锁钥”的匾额在月光下泛着青光——这四个字是成化年间的登州知府题写的,笔锋里藏着刀枪的寒气。
越过守备署的青砖高墙时,薛养本瞥见院里的旗杆,旗座上刻着“备倭”二字,是嘉靖年间抗倭时留下的。他突然发力挣脱手腕,被抓过的地方留下五道青痕,像被当年倭寇的倭刀划伤一般。滚进路边的麦田时,青苗没过头顶,他认出这是登州特有的“乌麦”,万历年间从朝鲜引种,秸秆比别处的坚硬,正好遮住身形。
两个青衣人在田埂上打转时,薛养本看见他们发髻上的铜钗闪着幽光。这让他想起去年在蓬莱阁修缮时,见过的宋代沉船里的银钗,也是这般细小玲珑。登州博物馆的老学究曾说,登州自秦汉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多少异域珍宝沉在这片海下,连地府都染上了些海外的奇诡。
远处传来“当”的一声——北关城隍庙的晨钟响了。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庙宇,在宣德年间重建时,用了水城拆下来的古船木料,钟声里总带着海浪的回响。薛养本数着钟声,想起祖父说的,城隍庙的钟是用倭寇的兵器熔铸的,每响一声,就有三个孤魂得到超度。
钟声响到第五下时,两个青衣人对着庙宇方向深深下拜,青衫在月光下绷得紧紧的,像两片被风吹歪的竹叶。薛养本忽然明白,登州作为海防要地,三教九流汇聚,阴阳两界的规矩也格外分明——晨钟暮鼓不仅警醒世人,更震慑着那些不安分的精怪。
“铛——”第八声钟响未落,村东头传来鸡鸣。这声音在登州有着特殊的意义,当年戚家军就是闻鸡起舞,在城北的演武场操练。青衣人发出尖叫时,薛养本看见他们衣摆下露出的青烟,竟与水城灯塔彻夜不灭的烽烟有几分相似。
天光大亮时,薛养本沿着城墙根往回走。墙砖上嵌着的铁铆钉,是万历年间加固城墙时钉的,每个钉帽都被海风蚀出细密的花纹。路过东关的牌坊,他看见“登州十景”的石刻,其中“水城烟景”四个字的笔画里,还留着去年暴雨冲刷出的细沙——那是从沙门岛漂来的,岛上的囚徒曾靠打制铁器谋生。
三日后,薛养本去城隍庙烧香,在香炉下捡到那两枚指甲钗。他把钗子扔进熔炉时,想起登州卫志里的记载:永乐年间,有匠人用海外异兽的爪甲锻铁,造出的兵器能斩妖除魔。铁水凝成两把小镰刀时,刀柄上的“引”字,竟与蓬莱阁苏轼手书碑刻里的笔法如出一辙。
后来薛养本打制的铁器,总比别家的耐用。有次给卫所的士兵打马刀,淬火时水面竟浮出“戚”字,惊得老兵们纷纷跪拜。他知道,这是登州三百年的铁魂在护佑——从洪武的军匠到崇祯的铁工,多少匠人把心血熔进铁器,连地府都认得这份坚韧。
崇祯八年重修城隍庙时,民工在地基下挖出两具一尺长的小棺,棺木是南洋的紫檀,这在登州并不稀奇——万历年间的漕船常从吕宋运回这种木料。薛养本送去的铁锁,锁芯里刻着的“鸡鸣”二字,用的是登州特有的“刀刻体”,这种字体在水城的石碑上随处可见,笔画末端总带着点海浪的弧度。
锁上的那天,城隍庙传出“煞煞”的声响。老人们说,那是历代登州铁匠的魂魄在应答,他们的铁砧曾敲响过抗倭的战鼓,也曾锻造过漕运的锚链,如今化作阴阳两界的界碑,守着这座城的安宁。而薛养本的铁匠铺里,那两把小镰刀依旧在梁上轻响,声音里混着水城的潮声、城隍庙的钟声,还有三百年未曾断绝的铁火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