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珠雪
绍圣四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黄县卢山观的道士们早起扫雪时,发现观前那方半亩大的池水竟没结冰,水面上腾着淡淡的白气,像是有谁在水下生了炉炭火。负责挑水的小道童刚把木桶伸进水里,指尖突然触到些圆润的东西,捞起来一看,竟是颗鸽子蛋大的冰珠,通体透亮,里面裹着片未落的枫叶,在晨光里泛着红玛瑙般的光。
消息传到观主玄真道长耳中时,他正对着丹炉打坐。闻言推开窗,只见池面上已浮起数十颗冰珠,有的像佛前的念珠,有的像檐角的风铃,最奇特的是颗扁圆的珠子,里面映着观门的影子,连匾额上“卢山观”三个字都清晰可辨。“天地有灵,显此祥瑞。”玄真道长披上蓑衣,踩着积雪往池边去,道袍下摆扫过梅枝,落下的雪沫子飘到池面,竟立刻凝成细小的冰珠,像是给水面撒了把碎钻。
辰时刚过,池水开始泛起奇异的变化。冰珠不再是零散地漂浮,而是自动聚拢起来,在池中央堆出座小小的佛塔。塔分七层,每层的飞檐都挂着冰做的铃铛,风一吹,发出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有个香客揉了揉眼睛,说看见塔尖的冰珠里坐着个小小的佛像,双手合十,眉眼慈悲。话音刚落,佛塔周围突然冒出些冰制的香炉,炉口飘着白色的烟,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冰珠里裹着的雾气,在阳光下缓缓流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池面,冰珠反射的光在观门的影壁上投出斑斓的图案。这时池东边突然隆起片冰丘,丘上渐渐显出楼台的形状,栏杆、窗棂样样俱全,甚至能看见冰做的窗纸上映着梅枝的影子。有个老道士想起年轻时见过的蓬莱海市,惊得合不拢嘴:“那楼台上的栏杆,和三清殿的一模一样!”众人凑近了看,果然在冰栏杆上发现个小小的缺口,和三清殿栏杆被雷击过的痕迹分毫不差。
最令人称奇的是池西边的景象。冰珠堆出的花木栩栩如生,牡丹的花瓣层层叠叠,每片都薄如蝉翼,里面裹着细小的雪花;梅枝斜斜伸出,枝头的花苞半开半合,冰珠里的红纹恰如绽放的花瓣。更奇的是那些禽鱼,冰雕的仙鹤单腿立在花丛中,翅膀上的纹路比画师勾勒的还细腻;一群鱼儿在“水面”下游动,鱼尾摆动的姿态活灵活现,仔细看,冰珠里竟真的裹着几滴水,随着鱼儿的“游动”轻轻晃动。
暮色降临时,观里的香客已挤得水泄不通。有个从登州来的画师,想把这奇景画下来,可刚铺开宣纸,就发现冰珠堆成的景物在渐渐变化——佛塔的层级多了一层,楼台的窗子里透出冰做的灯火,连那些禽鱼都换了姿态,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巡游。画师的笔尖在纸上跟不上变化,只好叹着气收起画具,说这是天地造化,非笔墨能形容。
玄真道长在池边打坐至深夜,雪光映着他的须眉,竟也染上了层淡淡的冰色。他看见池中央的冰珠突然散开,又重新聚成个巨大的太极图,阴阳两极的鱼眼,是两颗最大的冰珠,里面各裹着一轮日月,交替发出明暗的光。“道法自然,”他对着太极图稽首,“此乃天地示现,非人力所能为。”话音刚落,太极图突然旋转起来,冰珠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竟与观里的钟磬声相合,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很远。
第三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池面时,所有的冰珠突然开始融化。佛塔化作细流,楼台消成水汽,那些花木禽鱼渐渐变得透明,最终与池水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池边的梅树枝桠上,还挂着些细小的冰珠,里面裹着昨日的光影,太阳升高后,化作水珠滴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每个坑里都印着朵冰花的影子。
后来有个云游的僧人路过卢山观,听道士们说起此事,合掌道:“绍圣四年冬,东海龙宫献宝于天地,以冰珠显世间万象,示众生虚妄。”他指着池边的积雪,那里的雪比别处融化得慢,在地上留下无数细小的圆圈,像是冰珠曾经存在的痕迹。而玄真道长则将那日收集的冰珠粉末,混入丹砂,画了一幅《卢山珠雪图》,挂在三清殿里,每逢雪夜,图上的冰珠就会隐隐发光,照得殿内如白昼,有细心的香客说,图里的景物,每年都会有细微的变化,像是在继续那场未完成的巡游。
如今卢山观的那方池水,仍在每个冬天结出奇异的冰珠,只是再也没有聚成那样繁复的景象。当地的老人说,那是因为当年见过奇景的人大多不在了,天地的祥瑞,只示给有缘人看。而池边那棵老梅树,每年开花都比别处早,花瓣上总带着些透明的斑点,像是冰珠融化后留下的印记,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