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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8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铁臼泣

  铁臼泣

  东海的潮声,总在三更时漫过徐甲家的门槛。那年腊月初八,许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坐在炕头,看丈夫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孩子冻得发红的脸蛋,她轻声说:“就叫铁臼吧,像海边的礁石,结实。” 话音刚落,灶膛里的火星突然溅出来,在地上拼出个小小的 “臼” 字,很快又被炉灰盖住。
  铁臼三岁那年,许氏染了风寒,临终前攥着儿子的小手,指缝里漏下的药渣,在被褥上堆成座小小的坟茔形状。徐甲抱着哭哑了嗓子的铁臼,在灵前立誓要好好带大孩子,可不到半年,媒婆就踩着海边的薄冰上门,说陈家有个寡妇陈氏,手脚麻利还会生养。
  陈氏进门那天,带来个陪嫁的木箱,打开时,里面竟滚出个铁铸的杵子,足有三斤重,杵头还沾着些暗红色的锈迹。她摸着铁臼的头顶,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孩子脸上:“这娃眉眼倒周正,就是命贱了些。” 当晚给孩子喂奶,她故意兑了半瓢冷水,铁臼哭到后半夜,嗓子眼里像塞了团棉花,发出的声音细得像蚊蚋。
  开春时,陈氏生了个儿子。给孩子取名那天,她特意把铁杵摆在供桌上,让徐甲看着那沉重的铁家伙:“你看这杵,能捣得碎 hardest 的石头。” 铁臼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母亲留下的银锁,锁身上刻着的 “长命” 二字,已被他摸得发亮。陈氏看见,突然夺过银锁扔进灶膛,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着她扭曲的脸:“贱种不配戴这个。”
  铁臼的日子越发难捱。寒冬腊月只穿着单衣,手上冻裂的口子渗着血,抓柴禾时在地上滴出点点红梅。陈氏给铁杵做棉袄,用的是新弹的棉絮,给铁臼的却塞着芦苇花,风一吹就从针脚里往外跑,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有次铁臼偷着把冻僵的手凑到灶边取暖,被陈氏一铁杵砸在背上,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嘴里喊着 “娘”,陈氏却冷笑:“你娘早变成海里的鱼了,谁还管你死活。”
  那年冬至,雪下得能没过膝盖。铁臼一整天没吃到东西,饿极了偷掰了块铁杵的米糕,被陈氏发现后,用藤条捆在院里的老桃树下。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冻得他嘴唇发紫,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窗纸,里面映着铁杵在炕头吃饺子的影子。“铁臼,你倒是冻死啊。” 陈氏隔着窗喊,手里的铁杵在窗台上敲得邦邦响,“冻成冰块,我好拿杵子捣。”
  后半夜,铁臼的哭声渐渐弱了。徐甲裹着棉袄出来看,孩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体硬得像块冰,手里还攥着半片桃树皮,上面留着深深的牙印。他想把孩子抱进屋里,陈氏却堵在门口:“死了也配进家门?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争执间,铁臼的尸体突然从徐甲怀里滑落,“咚” 地砸在地上,那声响竟与铁杵落地的声音一般无二。
  埋在乱葬岗的第十天,徐甲家的窗纸突然被风吹破个洞。陈氏正给铁杵喂奶,炕头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细得像冰凌断裂。“谁?” 她抓起铁杵喝问,声音却在喉咙里卡住 —— 那哭声就在枕边,带着股冰雪的寒气。“我是铁臼。” 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我娘在天上告了状,你儿子也得尝尝冻饿的滋味。”
  徐甲冲进屋时,只见陈氏抱着头往炕角缩,铁杵在襁褓里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发紫,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上结着冰花,映在墙上的影子,竟像是个瘦小的孩子举着块石头。“看不见我?” 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哭腔,“我就在你床头,看你儿子怎么死。”
  从那天起,徐家就没安宁过。白日里听不见什么,可一到天黑,就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屋里转悠,有时在梁上哭,有时在灶边唱。唱的总是同一首歌:“桃李花,严霜落,奈何桃李子,严霜早落已。” 歌声里裹着风雪的声音,听得人骨头缝都发寒。有次徐甲半夜醒来,看见铁杵的被子掉在地上,像是被谁掀开的,孩子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还留着淡淡的指印,和铁臼生前被冻出的红痕一模一样。
  铁杵六岁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晚。桃树刚抽出嫩芽,就被一场倒春寒打蔫了。鬼魂来的那天,铁杵正在院里追蝴蝶,突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嘴里喊着 “冷”,明明是暖天,身上却像冰一样凉。请来的郎中查不出病因,只说孩子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了,开的药刚煎好,就被一阵怪风吹翻,药汁洒在地上,竟结成了薄冰。
  “我在这儿等你呢。” 铁杵的枕头边传来声音,陈氏扑过去想打,却什么也抓不住,手穿过那声音时,像伸进了冰水里。铁杵的病一天重过一天,先是不能吃饭,后来连水都咽不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皱巴巴的,像极了铁臼死时的样子。弥留之际,他突然睁大眼睛,指着墙角喊:“哥哥…… 拿杵子……” 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手里还攥着块小石子,在褥子上刻出个歪歪扭扭的 “臼” 字。
  铁杵下葬那天,东海的潮水退得格外远。乱葬岗的那棵老桃树下,突然长出丛新的桃枝,枝桠上顶着个小小的花苞,花苞里裹着片冰碴,映着两个孩子的影子,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手牵着手往海边走。陈氏站在门口看着,突然疯了似的抓起铁杵往海边跑,嘴里喊着 “还给我的儿子”,跑到滩涂时,被涨潮的海水卷走,再也没上来。
  后来徐甲常在夜里听见歌声,从海边飘过来,还是那句 “桃李花,严霜落”。他在桃树下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铁臼,铁杵。每年清明,碑前都会自动长出两株桃树,一株开得早,一株开得晚,花瓣落在地上,总拼成 “兄弟” 两个字。有个打鱼的老汉说,在月圆之夜,看见两个穿白衣服的孩子在滩涂捡贝壳,大的那个总把大些的贝壳递给小的,两人的笑声被浪涛卷着,听得格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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