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树缠
郓城的春阳总带着股蜜水似的甜。韩凭蹲在药圃里翻土,指尖掐着株刚冒芽的当归,听见后院传来妻子何氏的笑声,像檐角铜铃被风拂过。他直起身时,青布衫的后襟沾着新翻的泥土,远处城墙的影子斜斜铺过来,将他和晾在绳上的药草都罩在暖融融的光里。
何氏正坐在井台边捣药,素色裙裾铺在青苔上,像朵刚绽的白芍药。她手腕悬着,银钏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将阳光切成细碎的金片。“这味甘草得晒足三日。”她转头时,鬓边的素银簪子滑下来,落在韩凭手心里。他攥着簪子,触到上面残留的体温,忽然想起去年她刚嫁来时,也是这样坐在井台边,说要和他守着这药圃过一辈子。
变故是在初夏来的。康王的仪仗像条黄龙,卷着尘土冲进郓城,马蹄踏碎了街面的青石板。韩凭正在给城西的张老太诊脉,听见街上一阵喧哗,跑回药铺时,只看见两扇木门倒在地上,药碾子滚到墙角,何氏常坐的井台边,留着支断了的银钏。
“韩大夫,康王把你家娘子掳走了!”邻居王二喘着气,手里攥着片撕碎的裙裾,“说要纳去做侧妃,娘子抓着门框不肯走,指甲都抠出血了——”韩凭没听完就往王府冲,药箱里的银针洒了一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王府的朱门比城墙还高。韩凭被侍卫按在地上,青石砖磕掉了他半颗牙。康王坐在门楼上,怀里搂着何氏,她的发髻散乱着,原本插银簪的地方留着道血痕。“你这娘子,手倒是巧。”康王把玩着支新制的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昨日给本王绣的帕子,针脚比宫里的绣娘还好。”
何氏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韩凭身上,像两泓结了冰的泉。韩凭突然明白,她垂下的眼睑里藏着怎样的决绝。
三日后,韩凭被扔进地牢。潮湿的石壁上渗着水,他摸出藏在靴底的半截银钏,那是何氏嫁给他时,用嫁妆熔了重打的。牢门送饭时,他听见狱卒闲聊,说何氏这几日总把自己的衣裳泡在水里,绣帕子用的丝线也换了最易腐的桑蚕丝。
“那妇人怕是疯了。”狱卒啐了口,“康王要给她做金缕衣,她倒好,天天捣鼓些破烂布。”韩凭将银钏按在石壁上,刻下“相思”二字,指腹被磨得出血,混着石壁的青苔,像极了药圃里新开的紫草。
登高台那日,郓城的百姓都挤在城墙下。康王穿着紫袍,扶着何氏的腰踏上石阶,她的裙摆扫过白玉栏杆,留下道淡淡的水痕。韩凭被铁链锁在台下,抬头时正撞见何氏回眸,她的袖口松松垮垮,露出皓腕上圈红痕——那是他前日给她诊脉时,不小心被药汁烫的。
“韩郎,记得收我的衣裳。”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却像根针直直扎进韩凭心口。不等康王反应,何氏已纵身跃下,裙裾在风中张开,像只断了线的白蝶。侍卫们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那布料突然化作漫天飞絮,而她的手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竟真的变成两只粉蝶,绕着韩凭飞了三圈,才往东南方向飞去。
衣带从空中飘落,上面用桑蚕丝绣着几行字,墨迹洇着血:“愿骨归韩氏,与君合葬。”韩凭扑过去抓那衣带,铁链勒得他颈骨咯咯作响,血顺着嘴角滴在带字的地方,将“合葬”二字染得愈发鲜红。
康王的怒火震得台基都在颤。他下令将何氏葬在城南,韩凭葬在城北,两座坟隔着三里地,中间还挖了道深沟,沟里灌满了沸水。“让他们就是化作鬼魂,也休想相见!”他踹翻了案上的酒爵,玉碎片溅在韩凭脸上,他却笑着闭上眼,嘴角还凝着血珠。
下葬那日,郓城的风突然变了向。城南的坟头冒出株梓树苗,嫩枝朝着城北的方向弯;城北的坟头也钻出株梓树,细茎越过深沟,与南边的树枝缠在一处。不过一夜,两棵树就长得合抱粗,树根在地下盘结如网,树干上的纹路交错着,像韩凭曾给何氏诊脉时画的经络图。
有个砍柴的樵夫说,月夜路过树下,看见树影里站着对男女,男的背着药箱,女的手里攥着半截银钏,两人的衣袂被风吹得贴在树干上,竟和树皮的纹路融成了一体。更奇的是树顶总栖息着对鸳鸯,雄鸟的左翼缺了根羽毛——那是韩凭当年为救落水的何氏,被芦苇划破的;雌鸟的喙上有道疤痕,像极了何氏被康王强掳时,咬唇留下的伤。
后来有人在树下掘土,想看看树根究竟如何相连,却挖出堆缠在一起的丝线,有的是韩凭药箱里的棉线,有的是何氏绣帕上的丝线,在泥土里盘成个心形的结。而那道灌满沸水的深沟,早已被梓树的落叶填满,春雨过后,竟长出片紫花地丁,一朵挨着一朵,像极了何氏当年晾在绳上的药草。
郓城的老人们说,每逢清明,那两棵梓树的叶子就会簌簌作响,仔细听去,像极了韩凭在药圃里唤“阿芷”的声音,又像何氏低头捣药时的轻吟。有对私奔的男女曾在树下过夜,梦见自己化作两只蝴蝶,停在梓树的枝桠上,醒来时发现衣摆沾着些金色的粉末,像是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风吹过就飘向远方,落在每片等待重逢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