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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9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梓树缠

  梓树缠

  郓城的春阳总带着股蜜水似的甜。韩凭蹲在药圃里翻土,指尖掐着株刚冒芽的当归,听见后院传来妻子何氏的笑声,像檐角铜铃被风拂过。他直起身时,青布衫的后襟沾着新翻的泥土,远处城墙的影子斜斜铺过来,将他和晾在绳上的药草都罩在暖融融的光里。
  何氏正坐在井台边捣药,素色裙裾铺在青苔上,像朵刚绽的白芍药。她手腕悬着,银钏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将阳光切成细碎的金片。“这味甘草得晒足三日。”她转头时,鬓边的素银簪子滑下来,落在韩凭手心里。他攥着簪子,触到上面残留的体温,忽然想起去年她刚嫁来时,也是这样坐在井台边,说要和他守着这药圃过一辈子。
  变故是在初夏来的。康王的仪仗像条黄龙,卷着尘土冲进郓城,马蹄踏碎了街面的青石板。韩凭正在给城西的张老太诊脉,听见街上一阵喧哗,跑回药铺时,只看见两扇木门倒在地上,药碾子滚到墙角,何氏常坐的井台边,留着支断了的银钏。
  “韩大夫,康王把你家娘子掳走了!”邻居王二喘着气,手里攥着片撕碎的裙裾,“说要纳去做侧妃,娘子抓着门框不肯走,指甲都抠出血了——”韩凭没听完就往王府冲,药箱里的银针洒了一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王府的朱门比城墙还高。韩凭被侍卫按在地上,青石砖磕掉了他半颗牙。康王坐在门楼上,怀里搂着何氏,她的发髻散乱着,原本插银簪的地方留着道血痕。“你这娘子,手倒是巧。”康王把玩着支新制的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昨日给本王绣的帕子,针脚比宫里的绣娘还好。”
  何氏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韩凭身上,像两泓结了冰的泉。韩凭突然明白,她垂下的眼睑里藏着怎样的决绝。
  三日后,韩凭被扔进地牢。潮湿的石壁上渗着水,他摸出藏在靴底的半截银钏,那是何氏嫁给他时,用嫁妆熔了重打的。牢门送饭时,他听见狱卒闲聊,说何氏这几日总把自己的衣裳泡在水里,绣帕子用的丝线也换了最易腐的桑蚕丝。
  “那妇人怕是疯了。”狱卒啐了口,“康王要给她做金缕衣,她倒好,天天捣鼓些破烂布。”韩凭将银钏按在石壁上,刻下“相思”二字,指腹被磨得出血,混着石壁的青苔,像极了药圃里新开的紫草。
  登高台那日,郓城的百姓都挤在城墙下。康王穿着紫袍,扶着何氏的腰踏上石阶,她的裙摆扫过白玉栏杆,留下道淡淡的水痕。韩凭被铁链锁在台下,抬头时正撞见何氏回眸,她的袖口松松垮垮,露出皓腕上圈红痕——那是他前日给她诊脉时,不小心被药汁烫的。
  “韩郎,记得收我的衣裳。”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却像根针直直扎进韩凭心口。不等康王反应,何氏已纵身跃下,裙裾在风中张开,像只断了线的白蝶。侍卫们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那布料突然化作漫天飞絮,而她的手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竟真的变成两只粉蝶,绕着韩凭飞了三圈,才往东南方向飞去。
  衣带从空中飘落,上面用桑蚕丝绣着几行字,墨迹洇着血:“愿骨归韩氏,与君合葬。”韩凭扑过去抓那衣带,铁链勒得他颈骨咯咯作响,血顺着嘴角滴在带字的地方,将“合葬”二字染得愈发鲜红。
  康王的怒火震得台基都在颤。他下令将何氏葬在城南,韩凭葬在城北,两座坟隔着三里地,中间还挖了道深沟,沟里灌满了沸水。“让他们就是化作鬼魂,也休想相见!”他踹翻了案上的酒爵,玉碎片溅在韩凭脸上,他却笑着闭上眼,嘴角还凝着血珠。
  下葬那日,郓城的风突然变了向。城南的坟头冒出株梓树苗,嫩枝朝着城北的方向弯;城北的坟头也钻出株梓树,细茎越过深沟,与南边的树枝缠在一处。不过一夜,两棵树就长得合抱粗,树根在地下盘结如网,树干上的纹路交错着,像韩凭曾给何氏诊脉时画的经络图。
  有个砍柴的樵夫说,月夜路过树下,看见树影里站着对男女,男的背着药箱,女的手里攥着半截银钏,两人的衣袂被风吹得贴在树干上,竟和树皮的纹路融成了一体。更奇的是树顶总栖息着对鸳鸯,雄鸟的左翼缺了根羽毛——那是韩凭当年为救落水的何氏,被芦苇划破的;雌鸟的喙上有道疤痕,像极了何氏被康王强掳时,咬唇留下的伤。
  后来有人在树下掘土,想看看树根究竟如何相连,却挖出堆缠在一起的丝线,有的是韩凭药箱里的棉线,有的是何氏绣帕上的丝线,在泥土里盘成个心形的结。而那道灌满沸水的深沟,早已被梓树的落叶填满,春雨过后,竟长出片紫花地丁,一朵挨着一朵,像极了何氏当年晾在绳上的药草。
  郓城的老人们说,每逢清明,那两棵梓树的叶子就会簌簌作响,仔细听去,像极了韩凭在药圃里唤“阿芷”的声音,又像何氏低头捣药时的轻吟。有对私奔的男女曾在树下过夜,梦见自己化作两只蝴蝶,停在梓树的枝桠上,醒来时发现衣摆沾着些金色的粉末,像是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风吹过就飘向远方,落在每片等待重逢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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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8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梓树缘

  宋康王的宫殿在暮春里飘着脂粉香。韩凭跪在丹墀下,青铜镣铐在金砖上拖出刺耳的响,他望着殿顶盘旋的飞檐,忽然想起三天前妻子何氏被抢走时,鬓边那朵刚摘的蔷薇还沾着晨露。
  “韩大夫可知罪?”康王把玩着新得的玉佩,声音里裹着蜜,“孤不过是请夫人入宫赏花,你却在府中私藏利刃,莫非想行刺孤?”
  韩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原是宋国大夫,夫妻二人在商丘城外有座小园,何氏种的秋葵开得比谁家都艳。那日康王微服路过,隔着竹篱望见正在浇花的何氏,蝉翼般的纱衣被风吹起,露出的皓腕比晨露还莹白,当即就命人将她强掳入宫。
  “放开我!”何氏的哭喊还在耳畔回响,韩凭猛地抬头,铁链绷得咯咯作响:“暴君!夺人妻子,还有何面目称君?”
  康王脸上的笑瞬间冻住,金樽“当啷”砸在地上:“把他拖去青陵台,给孤好好‘看管’!”
  青陵台建在都城最高处,台下是百丈悬崖。韩凭被关在台侧的石室里,每日只有馊饭充饥。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飞鸟,指甲在石壁上刻下妻子的名字,刻痕深得能塞进手指,混着渗出的血珠,像一朵朵泣血的花。
  半月后,送饭的老仆悄悄塞给他块碎布,上面是何氏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在匆忙中绣就的。韩凭把碎布贴在胸口,忽然闻到股奇特的霉味——那是何氏常穿的素纱衣的味道,他猛地想起妻子曾说过,桑蚕丝泡在苦参水里,百日就会朽如败絮。
  “她要做什么?”韩凭的心像被巨石压住,整夜盯着崖边的月亮,那轮圆月在云里穿梭,像极了妻子含着泪的眼。
  七日后的清晨,康王带着何氏登上青陵台。她穿着件新做的锦袍,却在转身时故意踩到裙摆,衣料竟“嘶啦”裂开道缝。康王搂着她的腰笑道:“爱妃的衣服怎这般不经穿?回头孤让人给你做百件云锦的。”何氏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没人看见她袖中藏着的半截玉簪。
  “大王你看,远处的麦田像不像波浪?”何氏忽然指着台外,声音轻得像羽毛。趁康王转头的刹那,她猛地挣脱怀抱,纵身往崖下跳去。风掀起她的锦袍,像只断了线的白鸟,坠落时裙摆绽开,露出里面早已朽烂的素纱衣——那是她日夜用苦参水浸泡的结果,此刻正化作漫天飞絮。
  “抓住她!”康王的怒吼震得台顶铜铃乱响。侍卫们扑过去拉她的手,指尖刚触到衣袖,那片布料突然化作万千粉蝶,扑棱棱飞向云端,每只蝶翅上都沾着点胭脂红,像从她脸上褪下的血色。
  何氏的身体坠向深渊时,怀中飞出条素色衣带,悠悠飘落在康王脚边。上面用胭脂写着几行字:“愿赐尸骨与韩凭,合葬于南山之下。”墨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像她临终前的喘息。
  “痴心妄想!”康王将衣带撕得粉碎,下令将何氏葬在青陵台东侧,韩凭的坟墓则掘在西侧,中间隔着三里地的荒坡,“让他们永世不得相见!”
  韩凭是在石室里听闻死讯的。老仆说夫人投崖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桃花雨,落在地上全变成了蝴蝶。他望着石壁上刻满的“何氏”二字,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撞在石墙上,震落的尘土迷了眼。三日后,狱卒发现他时,人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着并蒂莲的碎布,布纹里的血渍早已发黑。
  怪事是从下葬后的第二天开始的。有人看见两座坟上各冒出棵梓树苗,芽苞在一夜之间抽成尺许高的枝干。更奇的是,东边的树枝往西弯,西边的树枝往东倾,像两个要相拥的人。到第七日,树冠竟在空中交缠在一起,墨绿的叶子叠着墨绿的叶子,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康王听说后,派人去砍树。斧头刚落下,树干就渗出红色的汁液,溅在斧刃上发出“滋滋”的声,像在哭泣。砍树的人当晚就发起高烧,梦里总看见个穿素纱衣的女子,指着他的鼻子骂。没人再敢动手,那两棵梓树就这么长着,枝丫越缠越紧,到后来竟分不清哪枝属于东边,哪枝属于西边。
  又过了些日子,有对鸳鸯落在树上。雄鸟羽毛是墨色的,雌鸟颈间有圈白,像何氏常戴的银链。它们早晚都在枝头交颈悲鸣,声音凄切得让路过的樵夫都忍不住落泪。有回康王打猎经过,听见鸟叫突然心口绞痛,回宫后就卧病不起,临终前总看见无数蝴蝶撞在窗纸上,翅上的胭脂红染得满窗都是。
  百年后的郓城县志里,记载着青陵台旧址的方位。有个放羊的孩童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两棵梓树间站着对男女,男的戴着镣铐,女的穿着素纱衣,手牵着手在树影里散步,走近了却只剩满地落英。而那对鸳鸯,至今还栖息在树上,每当春风吹过梓树林,它们的悲鸣就会传遍整个郓城,像是在诉说着那段被强权拆散的姻缘,和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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