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章传记
李焕章,字象先,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 年),降生于山东乐安(今广饶县)的一个显赫世家。其祖父李尚思,学识渊博,对经史典籍有着极为精深的研究;父亲李中行,乃万历庚戌(1610 年)进士,仕途顺遂,曾任镇江知府,后官至参政。家中藏书颇丰,数以千卷计,环绕罗列,宛如书城,为李焕章营造了得天独厚的学习环境。尤为不幸的是,李焕章周岁之际,母亲便撒手人寰。李家上下念其年幼,对他倍加怜爱,视若掌上明珠,在抚养上精心呵护,在教诲上不遗余力。刚懂事时,父亲便亲自教他识字。待年纪稍长,又专门聘请孝廉张瞿堂先生担任塾师,悉心教导他读书。
李焕章天资聪慧,且勤奋好学,对各类书籍有着浓厚的兴趣。从古老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到经史子集、汲冢穆传,乃至山经水注、神仙鬼物、稗宫野乘、杂集业谈、酉藏津逮、诺皋相羊之书,他无不广泛翻阅。凭借如此广泛的阅读,他积累了渊博的学识,展现出非凡的才气。在诗词文赋方面,更是崭露头角,远超常人,年纪轻轻便已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秀才。
李焕章的少年时代,正值明王朝江河日下、走向没落的时期。朝廷之中,魏忠贤等宦官专权,他们掌控着实权,代熹宗批阅奏章、决定政事,肆意打击异己,残害忠臣良将。众多无耻官僚为求富贵,纷纷趋炎附势,拜倒在阉党脚下。与此同时,国内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势如破竹;边陲之地,后金(清的前身)发动对明战争,战火不断向内地蔓延。明王朝陷入内忧外患的困境,危机四伏。在此严峻形势下,身为东林学者,李焕章的父亲李中行坚决与魏王党针锋相对。他时常给李焕章讲述历史上那些有作为、有气节之人的故事,教育李焕章要以刘基、方孝孺、文天祥等人为榜样,做一个有骨气的人,绝不能成为媚气十足的奴才。在父亲的严格要求和悉心引导下,李焕章自幼便立下志向,要做一个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人。
李焕章与同县的徐振芳自幼交好,二人性格皆耿直狷介,不愿随波逐流。他们常常相聚,既探讨文学,又评议时政,对朝中的贪官污吏予以严厉抨击。二人还约定,倘若日后国家遭遇变故,谁都绝不做异朝臣子,要以古代那些坚守节义之士相互激励、相互期许。
明崇祯十七年(1644 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景山),明王朝宣告覆灭。同年五月二日,清军进占北京,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 清朝。这一消息传至乐安,李焕章悲痛欲绝,当即下定决心,此生不再参加科举考试,“立志坚隐,即天荒地老不复萌仕宦意”,表达了他对明王朝的忠诚和对新朝的抗拒。
明朝灭亡后,李焕章难以承受亡国之痛,于是开始四处漫游,饱览山水风光,探寻历史古迹,借此排解心中的忧愤。他的足迹遍布河南、河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浙江、安徽、山西等省,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齐鲁大地的山山水水,更是被他游历殆尽。每到一处,他总是积极探寻,“登危峰、探幽壑”,寻访故都遗迹,寻觅古城郭。一旦发现古人的题词或碑文,便欣喜若狂,必定亲手抄录。遇到名胜古迹,更是兴致盎然,流连忘返。
倦游归来后,李焕章隐居于青州法庆寺内,专心致志地研究古诗文词。历代文人的文、集、卷、帙,他无一不读,尤其对汉代司马迁、唐代韩愈和柳宗元的文章情有独钟。读书之余,他便整理笔记或撰写文章。由于李焕章游历了大半个天下,得以饱览名山大川,汲取天地之灵气,故而 “学愈博,气益壮,文笔愈豪”。他写游记时,能够将山水的变幻蕴于笔端;撰写时文时,则将对世事的感慨尽情抒发。每写一篇文章,他都字斟句酌,精心构思,独具匠心。因此,他写出的文章气势磅礴,雄杰豪放。当世的名流学士读罢他的文章,无不啧啧惊叹,纷纷主动与他结交。他与寿光的安致远、诸诚的李澄中、安邱的张贞被合称为 “四大家”。著名学者济阳张尔歧看到他的文章后,发出 “恨相知晚” 的感慨,急忙抄录并珍藏起来。张尔歧称赞其文 “有嵌崎垒石可猝不能句者,有超忽奔放目不及瞬者,有简质浑穆时见斑剥如古敦彝器者,有靓妆袨服香艳如好女者,有微吟缓咏冷挑澹喝如宗门弹唱者,有旋风骤雨霆霰交下者。其雄伟豪迈、岳岳难下之气随方变现,不执一轨”。诸诚名士李澄中则赞誉其文 “上溯子长(司马迁),下宗韩(韩愈)柳(柳宗元),使读者始而慕既而思,终俯首太息而不能自己”。
康熙三年(1664 年),户部右侍郎周亮工赴山东担任青州府兵备佥事之职。周亮工精通经史,擅长写作,且能礼贤下士。到青州后,他很快成为一方文坛盟主。一时间,齐鲁间的文人学士纷纷前去拜谒。然而,近在咫尺的李焕章却并未将此视为攀附的机会,更不愿逢迎为官之人,依旧安然居于法庆寺内,不为所动。
周亮工早就听闻山东李焕章博学多才,如今来到此地却未能一见,深感遗憾。得知李焕章的行踪后,他屏退随从,轻装简行,亲自前往法庆寺拜访。见面后,周亮工态度谦恭,礼节周到,举止文雅,丝毫没有一些为官者的耀武扬威和自视高贵,这让李焕章对他顿生好感。通过一番倾心交谈,周亮工对李焕章的才学更是钦佩不已。于是,他恭敬地将李焕章邀请至府署,共同研习诗文。
四月十五日晚,明月高悬,周亮工在府署设宴,盛情款待宾客。前来赴宴的除李焕章外,还有安致远、张贞、察宗襄、袁四藩、李一震、王翰臣、薛凤祚、房星显、乔尔祯、杨峭涵、李澄中及李惠迪等人,可谓高朋满座。周亮工将李焕章请至上座。席间,众名士才华横溢,觥筹交错,开怀畅饮。宴会结束时,已是月挂中天。周亮工将众人引领至灯火通明的真意亭中,待大家坐定后,说道:“今日齐聚此地的皆是齐门风雅之士,诸君若不留下诗句,岂不是虚度此良宵?” 说罢,他提笔在手,率先作诗一首。众人看后,齐声称赞:“好诗!” 随即各自埋头创作。唯有李焕章不慌不忙,待大家快写完时,才展开纸卷,挥毫疾书,顷刻之间便赋成一首七言律诗。他的诗意境深远、构思新颖、用典恰当、气势宏伟,众名士无不折服,赞叹不已。周亮工阅后,赞叹道:“海内名士,如象先者不一二数!” 众人的诗作收集起来,定名为《真意亭雅诗集》,大家一致推举李焕章为该诗集作序。
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周亮工经常将李焕章留在署中,与他谈经论史,吟诗作赋。当时,泰山南北的名宦、贵人常常请周亮工撰写传记、碑铭等文章,一些学者、文人也不断寄来文辞、手稿请他评点。每当此时,周亮工总是让李焕章代笔。李焕章也乐此不疲,每日坐在真意亭中挥笔不停。每次文稿写成后,周亮工都边读边叫绝,读完后,总是拍案而起,满饮一大杯酒。两年间,除为周亮工代笔外,李焕章自己还撰写了十余万言。后来,周亮工前往江宁(今南京)任职,将李焕章的这些文章带到江南,与新建陈石庄、南昌王于一、商邱侯朝宗的文章一同刊入《四家文刻》之中。之后,又将李焕章的另外十余篇文章和部分书信,分别刻入《赖古堂文集》和《结邻集》中。“于是,天下得略读先生文,而山左右、淮东西、大江南北莫不知有先生者”。
康熙八年(1669 年),李焕章游历至江宁。周亮工得知后,将他请至府中,亲自举杯为他祝寿,并向当时在座的二十余名江南名士逐一介绍,对李焕章的文学才华和文章赞不绝口。
为了更好地研讨学问,李焕章广泛结交文人墨客。他与同邑的徐振芳、陈荀会、成其谦,同郡的薛凤祚、安致远、张贞、丁耀亢、李澄中,济北的张尔歧、王士祯,以及江南的周亮工等皆有交往。康熙十二年(1674 年),他又与著名思想家、学者顾炎武结为莫逆之交。与顾炎武的相交,正如张尔歧所说 “始而程(程颢)苏(苏洵)、朱(朱熹)陆(陆九渊)之争,终而李(李白)杜(杜甫)、元(元稹)白(白居易)之合也”。
李焕章与顾炎武初次相见是在清顺治十四年(1657 年)。当时,顾炎武处死了告发他 “通海”(与海上抗清力量有联系)的原仆人陆恩后,为躲避仇人的追杀,变卖了昆山的家产,长途跋涉来到山东莱州庥(今掖县)居住。为了更广泛地求友访学,顾炎武准备遍游山东、河北各地。这年夏天,顾炎武在登莱(今蓬莱、掖县一带)祭吊了逢子庆、管幼安、王伟元后,西行来到青州府,在曹戆臣的书舍内与李焕章等人相遇。当时,顾炎武正值壮年,意气风发,他认为山东自古以来便是圣贤之乡、文学天性之地,理应不断有名公大儒崛起,继承洙泗(指孔子)、瑕丘(指曾子)的事业,然而当时却未听闻有这样的人。于是,他眼睛睨视着众人,十分傲慢地说:“当今齐鲁无有一士!” 李焕章听后极为气愤,当即拂袖而去。此后,每当想起此事,李焕章便愤愤不平,随即致书顾炎武,洋洋数千言,责备顾炎武不应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当时,有一好事者乘机假冒李焕章之名写了一篇《与顾宁人书》,与顾炎武辨证地理。顾炎武看到刊印的这封信后,当即写了《谲觚十事》一文(见《日知录》),指出信中所辨地理的十大谬误,并据此认为李焕章不过是个才疏学浅之人。后来,顾炎武看到了《赖古堂文集》,见李焕章所撰文章的风格和所蕴含的历史、地理知识,绝非《与顾宁人书》所能比拟,这才意识到先前那封信绝非出自李焕章之手。于是,他对自己在《谲觚十事》一文中错误地指责李焕章深感后悔,连连叹息:“我奈何失李先生!我奈何失李先生!”
康熙十年(1671 年),清帝诏令天下修志,以汇成一统鸿文(指《大清一统志》)。各地纷纷开设修志之馆。李焕章先后修完乐安、五莲、临淄等县志和《青州府志》后,于康熙十二年(1673 年)春,应山东方伯(布政使)施泰瞻的邀请,与益都薛凤祚、济阳张尔歧等人一同来到济南紫薇署中编修《山东通志》。这年夏天,顾炎武在校订完《德州志》后也应聘来到济南。与李焕章见面后,两人相视大笑,前嫌尽释。顾炎武拉着李焕章的手说:“我读过先生的文章,极为叹服。先生精于古文辞,传记、书序、志表、碑铭出入河东(柳宗元)、庐陵(欧阳修),小品大有眉山(苏轼)之意。以前,我深恐山东忠臣、义士的事迹湮没无闻,现在我把希望寄托于先生了。”
当时,薛凤祚负责撰写天文、分野;顾炎武负责撰写古迹、山川;李焕章除担任总裁外,还与张尔歧共同负责撰写济南南北之人物。对于明代的忠烈、名臣,李焕章皆为他们立传,挖掘他们的事迹,表彰他们的节义,对表现人物志节之处描写尤为详尽。李焕章与顾炎武同住一室。每当写完一篇传记,两人必定 “焚香酹酒拜而读之”。每读到悲壮之处,必定 “悲佗淋漓,乌乌哭失声”。烛尽更深、漏残月落之时,两人捧襟把袂,共话经史;吟诗寄兴,共同抒发家园遭变之隐痛。
二人相处了两年,《山东通志》尚未修完,顾炎武便与李焕章等依依惜别,继续游历山水。分别后,顾炎武对与李焕章结下的深厚友谊念念不忘,不断写信给李焕章,称赞李焕章品学之美,还寄来《三君咏》《五君咏》等数十篇诗稿,赞誉李焕章 “性情归元始,文章入上乘”。并与李焕章约定:“我两人谁后死,墓门之石勿相忘”。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一月九日,顾炎武在山西省曲沃县病逝。李焕章获悉这一噩耗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恨自己年老抱病,无法千里赴吊,愧对好友。于是,他含泪提笔,撰写了《遥祭顾宁人先生文》一篇,设奠痛悼挚友的亡灵。
李焕章不仅博学多才,而且品德高尚,操行卓越。
康熙十年(1671 年),李焕章编修《临淄县志》时,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工作,“寸管日著万言”,一部浩繁巨著,仅用三个月便完成。修志完毕后,临淄县令邓某为表示感谢,以贵重礼物相赠,李焕章坚决推辞,拒不接受。
《山东通志》修完后,方伯施泰瞻见李焕章博闻强记,才识过人,有意聘请他为幕次,专门派人到乐安与他商议。李焕章得知后,先是逃到东武(今诸城),继而逃到东莱(今掖县),极力躲避,直到施泰瞻放弃邀请,他才回到家中。
康熙十八年(1679 年),清廷发布特别诏书,宣布在正常的科举考试之外,由朝中大臣和各地官员举荐著名学者,不分已仕未仕,统一在殿廷考试,考中者授予翰林官,这便是 “博学鸿儒科”(也叫 “博学鸿词科”)。此举旨在笼络知识分子,尤其是有名望、有影响的明朝遗老,以抑制他们的反清思想和情绪。此令一出,各地官员为邀功请赏,争先四处搜罗人才。已隐居田园、山林的明朝遗老中,有的迫不及待地前去应荐,有的在地方官吏的催逼下不得已出来做官。此时,前侍郎李某竭力举荐李焕章参加这次考试。李焕章断然拒绝,并赋《志不二朝》诗一首以明志:“志不二朝惟织斋,皇家爵禄视如灰(huai)白头到死披长发,甘做大明老秀才”。
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乐安知县邵秉忠欲举荐李焕章为官,亲自前往李焕章家中劝说。李焕章闭口不答。几日后,邵秉忠又在县署设下酒宴,请来李焕章,与幕僚再三劝说。李焕章再次严辞拒绝。回到家后,李焕章激愤不已,在几天内给邵知县连上三书,极力陈述自己绝意人世、不求闻达的心志。李焕章在信中写道:“麋鹿之性在山谷,鹪鹩之栖在山林,违之则失其所矣。”“士各有志,百年不可变,万乘不可夺”,“贫而易老,老而改节,焕章即不肖,不致此……”。充分展现了李焕章忠于明王朝,誓死不为清朝做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高尚的民族气节。
李焕章一生笔耕不辍,其惊人的毅力令人赞叹。
李焕章二十七岁时父亲去世,二十九岁时妻子离世,儿子李新命远在宁南做知州,他独自生活了四十余年。每日形单影只,饮食不按时,无人照料缝纫之事,起居也多不如意。无论寒暑饥渴,生活极为艰苦,但他从未停止写作。晚年,他在家乡织水之旁辟出一室,取名 “织斋”,专门用于读书、撰文。有时他累了躺在床上,书也不肯离手。睡梦中被书落地的声音惊醒后,便继续阅读,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偶然读书有时累了躺在床上,书也不肯离手。睡去时,被书落地的声音惊醒继续阅读,有时终夜不寐。偶然读书有得,即披衣急起,倏忽竟篇。近七十岁时,耳聋如木,仍勤学不辍,著文、为诗更加专注。正如他自己在《织斋诗?自序》中所说:“自耳聋后,听声聆音如隔重垣,诗也文也愈放胆为之,年垂老而不倦。余之为诗文盖恃余聋也”。
清康熙三十年(1691 年),李焕章因劳累过度而与世长辞。
李焕章一生写作了大量文章与诗篇。著有《龙湾集》《无学堂集》《老树村集》等,凡百余万言。康熙三十一年(1692 年),诸城名士李澄中合诸集而刊削之,定为《织斋集钞八卷》。《四库全书提要》存其书目,并评价其文 “跌宕排奡,气机颇壮,而汪洋奔放,一泻无余”。《李董集钞》还录其遗文十四篇,与董樵遗诗二十四篇排为一卷。可惜均已遗佚。
光绪十一年(1885 年),李焕章的裔孙李振甲与成象乾游于历下,遇到潍县名士张昭潜,便拿出家藏的部分文稿托其鉴定,又经潍县王曾裕等人校阅后,李焕章的部分遗文得以刻印。于光绪十三年(1887 年)出版,书名定为《织斋文集》。全书分八卷,订为四本,共收序、书、记、传、书后、书事、墓铭、赋、杂著等九十一篇,约十万余言,仅占原著的十分之一二。另有清代诗人王士祯校阅的《李诗集遗?遗诗织斋集》一卷传世。
李焕章作为明末清初的重要文人,其一生经历了王朝更迭的动荡,却始终坚守气节,以文章抒怀言志。他的文学成就不仅体现在诗文的雄浑气势与深刻内涵中,更通过修志等实践,为保存地方历史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其 “志不二朝” 的精神品格,与顾炎武等遗民文人的交往故事,亦成为明末清初士人精神世界的生动缩影,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鄌郚刘文安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