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波 | 阿陀随笔
阿陀是我的故乡,一个平平常常,没有任何特点、没有任何名胜的地方。
阿陀是我的梦,梦中的阿陀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那些逝去的街道、房屋、三官庙以及那些水井、磨坊、供销社,还有,飘散而出的摊煎饼味道,或者,只有中秋节前不多的几天才会有的炉烤月饼的味道,都已经随风而去。
阿陀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一个曾经是公社、乡镇的驻地。我写她时,阿陀已经是另一个乡镇的社区了。
当然,阿陀仍在。
一、阿陀村名考
阿陀这地方为何叫阿陀,说法不一。
最通常的说法是阿陀就是“窝落”,村庄地处低洼处,四面环河,谐音“窝落”,就叫阿陀。
多年来,我并不愿意承认这个说法,一直固执地认为,阿陀村名一定有大的玄机,带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比如与佛门圣地、哲学文学等联系在一起,才有可能对得起这个听起来特别舒心、暖心的名字。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要想查到我的阿陀村名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没想到的是,查来查去,竟然没有一个阿陀是我熟悉的那个。后来在百度百科中查到这样的介绍:“阿陀:在穆村西0.5公里。明嘉庆年间张氏立村。因近寺院,日见和尚合手念经,‘阿弥陀佛’声声入耳,故取村名阿陀。”这个阿陀显然不是我的阿陀。我的阿陀村里有一处寺庙,那是道教庙宇。当然,村北一公里的崇山曾有过一座大庙,庙里供奉着的送子娘娘等诸多神灵,显然与网络版的阿陀不是一回事。
再后来,我也曾在百度中查到了另一个阿陀村的简要介绍:“宋已有村,明以地形称埚坨,清称今名。”“埚坨”二字,让人联想起农村住家进屋就看得见的那口土锅,呆头呆脑,土里土气,哪有四面环水的阿陀的灵性?哪有阿陀二字的温馨?我宁愿承认阿陀就是窝落,也不想接收这个“埚坨”。
当年住在阿陀时,我在村头那条通往县城的国防路的桥头,发现过一块铺垫在桥面上的石碑。虽然已经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得字迹模糊,但如果仔细辨认,还能识得其中几个字。好不容易用毛刷沾着河水,清理了石碑上的尘土,露出了可爱的胖胖的字体。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从那块石碑上读出一点与阿陀相关的内容。
再后来,我在一家书店里欣喜地发现了一部嘉庆年间黄方远、阎学夏编纂的《昌乐县志》。不过,同样令我失望,除了几处稍稍提及阿陀二字之外,几乎得不到阿陀建制、发展的有用信息。翻完那部县志,回首一想,也难怪,一个昌乐县也不过青州府的“弹丸之地”,何况偏远而无名气的一个小小阿陀
再回阿陀,阿陀作为“窝落”的地形已经不复存在,一些沟壑被填平了,一些水流枯竭了,平整笔直的街道,成行的半新不旧的瓦房,遮掩了往日的破烂与杂乱。已经被垃圾占领的几条小河,约略显示出曾有的模样。《昌乐县志山川考》中所说的“刘家河在阿陀集,源出丛山东入于汶龙水”的记载,也无从进行实地查考了。丛山即为崇山,山上顺流而下的这条河,为什么叫“刘家河”,我查阅了嘉庆版的《昌乐县志》和民国版的《昌乐县续志》,都使用了“刘家河”这个名字,但没有具体的解释和说明。难道仅仅因为这条河的北河道和南河道是在刘家河村头汇入主流的原因么我一直觉得与其称为刘家河不如称为阿陀河更为名副其实。
这时,我突然强烈地同意了阿陀即“窝落”的说法,内心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阿陀就是一“窝落”,处在四面被河流围挡的窝落中,没有文化,没有名气,也少有历史记载,难得引起文人墨客们的关注。不仅如此,就是那个熟悉的村庄,不是也已经空落了许多,只有小学放学时,才会短时有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息。
《昌乐县志》提到的这条刘家河是一条季节河,现在早已没有踪影。这条河从村庄北部的崇山发源,顺山势而下,流经村西北角时,又分为两支,一支沿村后转弯拐向东流,一直到村东头再与小汶河主流汇合。一支则顺流南下,流经村西与从西南方向流下来的小汶河相会,再往东流,与村后流来的河水融为一体,这就有了村边的刘家河。
先祖们不知从何而来。流传在民间明代大移民的故事,似乎应该包括阿陀村的人们,山西洪洞县老槐树底的传说一定有我的祖先们的一笔。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过“前老妈妈,后老爷爷”的片段,零零散散,不成故事。从老槐树底到阿陀,漫长的路程写满了先人的辛苦与磨难。后来基本成型成熟的阿陀村,又划分为五个村。曾经有一个时期被划分为五个大队,若干生产队。这五个村分别以赵姓(一村、二村)、张姓(三村、四村)和宋姓(五村)为主,因而形成了以姓氏为中心的各个群落。一村和四村的赵、张居多,主要沿北边崇山流下来的“刘家河”而居,二村赵氏、三村张氏和五村宋氏则主要沿小汶河而居。阿陀街几百户人家,赵、张、宋三姓占了多半,成为阿陀姓氏的大户,其他各姓则在村中处于边缘地位,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逆来顺受,生活在大姓人家的夹缝中。
在阿陀,周姓人家只是很不起眼的姓氏,到我家搬回到阿陀时,前街、后街姓周的人家加起来,不过十几家,而且大多处于穷愁潦倒、艰难生存的境地。我猜想,最后定居阿陀的周姓人家,一定不是最早的阿陀移民,他们应该先在其他地方居住过,然后因某种原因再次流浪迁徙,最后寻找到这块栖息地。这次迁移应该不是长途跋涉,只是小规模的短途转移,当祖先们来阿陀时,或者已经腹中空空,精疲力竭,在河边歇息一下,到村里讨一碗饭吃,要一碗水喝,或者看到这里有山有水,土地尚好,是可以生养生息的理想之地。于是他们停留下脚步,向已经在阿陀安营扎寨的村主乞求留下他们在这里苟且偷生。
二、阿陀街与阿陀官庄
阿陀被人称为阿陀街,更早些时候,也有人称之为阿陀官庄。无论称阿陀街还是阿陀官庄,我都喜欢。阿陀街,多么富有生活的灵性和烟火气,也让生活在阿陀街的人平生多了些自豪感;阿陀官庄,给人某些美好的想象,一下子打开了村庄的空间,不经意间与外界发生某种联系。
在阿陀,“街”大约有两层意思,一层为村庄的街道,从家里走出来,出了大门口,就是大街。如果家长看孩子,小孩哭闹不停,家长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哄孩子说:“别哭,别哭,不哭就和你上街。”我到能看孩子的年龄时,我妹妹弟弟尚小,我承担了看护他们的部分任务。这个任务虽然并不情愿承担,但一是迫于我娘的呵斥,二是可以背着弟弟上街,满足我自己上街玩耍的心愿。回想起来,我看孩子的唯一法宝,就是看着弟弟、妹妹要哭要闹的时候,就拉着他们说:“走,我背你上街。”这时弟弟妹妹就有可能停下哭泣,乖乖地跟我上街。但等我把他们带到街上,有可能就是我玩我的,他们玩他们的,相忘于街上。等我玩够了,或者母亲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才想自己的任务,再去找弟弟妹妹时,他们早就不知何时回家了。
所谓的街,阿陀街主要的无非就是东西三条街。贯穿东西而又联结了向外出行的国防公路的大街,是阿陀的中心街。北边一条后街,南面一条前街,这两条街都因河道、地形、建筑等因素,弯弯曲曲,七扭八拐。后街显得破旧落后,前街显得富裕充实。整个阿陀就是这三条街道贯通,出出进进,离不开这三街道。南北间的交通以小胡同为主,这些小胡同又多以胡同两侧的房屋建筑自然形成,有一些胡同顶上,再加盖一层顶棚,形成了遮蔽风雨的场所。一般来说,凡胡同顶上有顶棚的,胡同里必有富裕人家,地主,富农,至少也是个上中农。村正中另有一条南北大路,将村落东西一分为二,与中间的大街构成了村中心。中心的东北角,是后来的公社驻地,西南角则是阿陀联中,是我上学读书的地方,也是我做民办教师工作的地方。
因为某种原因,我家的院落与别人家不太一样。一般人家的院落都是正南正北,院门在南面,或者在一条小胡同里的东西两侧。进院门,是影壁墙,然后正房三间,稍有些财力或权力的人家,会有正房四间,东西厢房若干间。而我家在原来残破的旧址上建起来的只有三间房屋,虽然也是正南正北,但院落的前面就是别人的家,无法正常通向前面的胡同,当然更无法直接通向前街,不得不从房屋西侧的过道往北出入。我们家处在非常孤立的环境,与其他几户人家被隔离在边缘地带,不得不从西沟转到前街。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奇怪的结构有什么讲究或故事。
不过,坏事不一定不是好事。居住在后面的这几户人家虽然远离了二大队的权力中心,却无意中成就了一些好事。这几户人家都从中心大街进出,自然有这么多好处也许是人们单相不到的。出了院门就是大街,那条大街可以说就是阿陀的CBD,向西联结着胶王公路,我们也称之为国防路,直通县城,向东同样联结着国防路,直达安丘县城。这条大街上有全镇唯一的供销社,有理发店,有裁缝铺,每天一班的长途汽车就从这条路经过。正是如此,上街,就会有许多好看的,有人,有物。有一年部队从大街上过,整齐威武的军队让人震撼,而且竟然有军车、坦克,这让我们小孩子无比兴奋。若干年后,我站在路边观看奥运火炬传递,在前面的引导车上,一位威风凛凛的小伙子站在车顶,我立马想起了当年看军队过街的情景,想起了站在军车上的背着步枪的那位战士。
对于居住在阿陀的村民而言,“上街”意味着走出家门,到街上玩耍或办事,比如到供销社去买盒火柴,打碗酱油,比如在大街上闲逛,站在门口东瞅西望,无所事事。冬日闲暇时光,村里的女人们往往站在街上,聚集一小堆,家长里短,说个不停。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在大街的破墙根下,一根长烟袋吸的滋滋响,咳嗽声、说笑声混合一团,寂静的冬日里多了些生动的气息。
阿陀街的“街”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阿陀村庄的代称。据《昌乐县续志》记载,民国十九年,国民政府为便于管理起见,将昌乐县分为八个区,区管辖一个或若干个街。最边远的阿陀被分在第八区,而且管辖只有阿陀街。阿陀街成为一个行政区域的代名词,一个在当地“唯一”的地名。
老巴尔扎克笔下巴黎之外的地方都被称为外省,我对于阿陀之外的其他村庄也称之为“外街”。外街人不说“上街”,而是说“上街里”,所谓“上街里”就是去阿陀。多年之后,当我来到青岛谋生时,听到很洋气很时尚的青岛人很自豪地说起“上街里”的事情,而且还有传播广远的儿歌,就产生了一种很哲学的想法。我东跑西转,到头来好像只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青岛和我的阿陀并没有多少差别啊。那首儿歌是这样唱的:“一二一,上街里,买书包,买铅笔,到了学校考第一。”我不禁嘿嘿一笑,真是又回到了我的阿陀,想当年那不也是上街里,买书包买铅笔么。我还要再加上一句“买鞭炮,买糖果,来到街上相互比”。小伙伴们到供销社买了东西,相互炫耀。对于外街的村民来说,上一趟街不是很容易,没重要的事也不会上街里。什么事那么重要五天一个的集重要,买或者卖东西重要,走亲访友重要。我们家刚搬回阿陀的一段时间,我借住在大姑家,在那里上过一个学期的小学。小村也在小汶河边上,没几户人家。逢阿陀集日,成群结队去赶集,上街里就有了一种朝圣的感觉。
上街赶集是阿陀周边村民重要的一件事,由此促成了阿陀街人的自豪感。
但是,我还是更喜欢阿陀官庄,阿陀既是阿陀街,更是阿陀官庄。
那一带的村名大约有三种命名方式,一是庄,如村西的赵家庄、村北的西王庄、村东的大徐家庄;二是宅科。宅科之名由来已久,据说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底下迁移山东的人,在地广人稀处建院立宅,期望后世子孙在科举仕宦途中能够顺畅如意,故名宅科。的确如此,大宅科的学生学习成绩显然胜过阿陀,也更有出息。
三是官庄。查《辞源》“官庄”辞条:“官府管辖的庄田。唐以后历代都有,但名目不一。如宋有屯田庄、公田庄,都是官庄。《宋史职官志》三:‘屯田郎中、员外郎,堂屯田、营田、职田、学田、官庄之政会。’清代属内务府管辖的称皇庄,属各部、寺的称官庄。”无论称皇庄还官庄,与村庄级别无关,而与古代田产归属有关。1934年《中国经济》第2卷第3期发表的何健民的《明代皇庄论》中说,中国古代土地私有之后,自宋代就有“堂堂政府学地主而收私租”,这时的收租田地“有称官田者,有称公田者”,公田所收之租则“供政府之用”,于是形成地租差别的皇庄和官庄。查阅阿陀附近的地名,能称之为皇庄的,似乎只有一个。从阿陀沿水库坝顶的乡村公路南下二公里,就可到那个顶不起眼的叫做皇庄的小村庄。崭新与破旧,热闹而空荡,车过村庄,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回家过年,大年初一,闲来无事,开车拉上久居家中的父亲,想到野外看看。本想就在属于本地的那些熟悉的道路上转转,结果稍加油门,就到了皇庄。父亲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说着这是哪里哪里,这又到了哪里哪里。车到皇庄,父亲说,哦,到皇庄了。看着车窗外的小村庄,父亲一脸自豪。官庄的看不上皇庄的,对于阿陀街的人而言,阿陀是街,其它均为小村庄。皇庄只是阿陀属下的村,静静地坐落在大地原野。当年在老家时,从皇庄路过几次,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印象。但听我邻居大哥说,皇庄如何如何。我心想,皇庄无论如何如何,也不如阿陀大。阿陀至少还有个大集,皇庄的人肯定要来阿陀赶大集。
但是,阿陀官庄仅仅是官庄之一。阿陀镇属下称为官庄的村子并不少,魏家官庄、刘寺官庄,就连崇山子坡上那个巴掌大的小山村,竟然也叫朝阳官庄。至于官庄的底奥,只有等待历史学家的探究了。
原载《青岛文学》202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周海波,1958年10月生于山东昌乐,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1975年8月至1978年3月,曾在昌乐县阿陀小学、阿陀联中任民办教师。1982年1月毕业于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1月到1996年1月在曲阜师范大学任教,1996年1月调入青岛大学任教,期间于2001年 9月至2004年7月在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攻读博士,获文学博士学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先后担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等学术职务。从事学术研究40多年来,先后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项、年度项目2项、后期资助项目1项,承担教育部、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3项,已在国内重要刊物《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当代文坛》等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出版学术专着20余部,先后获山东省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2项、二等奖2项、三等奖4项,获得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2项,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二等多项、青岛市社科优秀成果一、二等奖多项。同时,一直关注和研究青岛文化,担任“文化青岛”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主持完成“十四五时期青岛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及2035年远景目标”,参加完成“十三五”“十二五”青岛市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主持完成青岛市社科规划招标项目《新时代青岛文化发展战略研究》《历史文化名城对城市软实力支撑作用研究》《青岛文化特色与文化青岛》等项目,出版《青岛文化地图》《文化青岛丛书》等着作,参与编着《老舍青岛文集》《桃源梦》等。业余时间,偶尔尝试回忆、游记、读书等类型的散文随笔,在全国多家刊物、报纸发表上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