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连谷城子玉自杀 践土坛晋侯主盟
话说楚将斗越椒与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赶祁瞒,竟杀入中军,越椒见大将旗迎风荡扬,一箭射将下来。晋军不见了帅旗,即时大乱,却得荀林父、先蔑两路接应兵到,荀林父接住斗越椒厮杀,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厮杀。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呼曰:“今日若容晋军一个生还,誓不回军!”
正在施设,先轸、郤溱兵到,两下混战多时,栾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团裹将来。得臣方知左右二军已溃,无心恋战,急急传令鸣金收军。
怎当得晋兵众盛,把楚家兵将分做十来处围住。小将军成大心一枝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宗兵六百人,无不一以当百,保护其父得臣,拚命杀出重围,不见了斗越椒,复翻身杀入。
那斗越椒,乃是子文之从弟,生得状如熊虎,声若豺狼,有万夫不当之勇,精于射艺,矢无虚发,在晋军中左冲右突,正寻觅成家父子,恰好成大心遇见,说$%元帅有了,将军可快行!“两个遂合做一处,各奋神威,复救出许多楚军,溃围而出。
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忙使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出了宋、卫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伤两国之情,负了楚王施惠之意。”
先轸遂约住诸军,不行追赶。祁瞒违令出战,囚于后军,伺候发落。
胡曾先生有诗云:
避兵三舍为酬恩,又诫究追免楚军。
两敌交锋尚如此,平居负义是何人?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生,回本国去了。
单说成得臣同成大心、斗越椒出了重围,急投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了!”原来国归父、小子憗二将杀散楚兵,据了大寨,辎重粮草,尽归其手。得臣不敢经过,只得倒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路而行,斗宜申,斗勃各引残兵来会。
行至空桑地面,忽然连珠炮响,一军当路,旗上写“大将魏”字。魏犨先在楚国,独制貘兽,楚人无不服其神勇,今日路当险处,遇此劲敌,那残兵又都是个伤弓之鸟,谁人不丧胆消魂?早已望风而溃了。
斗越椒大怒,叫小将军保护元帅,奋起精神,独力拒战,斗宜申,斗勃也只得勉强相帮。魏犨力战三将,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见北来一人,飞马而至,大叫:“将军罢战,先元帅奉主公之命,放楚将生还本国,以报出亡时款待之德。”魏犨方才住手,教军士分开两下,大喝:“饶你去!”
得臣等奔走不迭,回至连谷,点检残军,中军虽有损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师,分属左右二军者,所存十无一二。哀哉!古人有吊战场诗云:
胜败兵家不可常,英雄几个老沙场?
禽奔兽骇投坑阱,肉颤筋飞饱剑铓。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
劝君莫羡封侯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得臣大恸曰:“本图为楚国扬万里之威,不意中晋人诡谋,贪功败绩,罪复何辞?”乃与斗宜申、斗勃俱自囚于连谷,使其子大心部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受诛。
时楚成王尚在申城,见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胜甘当军令。‘今日何言?“
大心叩头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自杀,臣实止之。欲使就君之戮,以申国法也。”楚王曰:“楚国之法,兵败者死。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锧.”
大心见楚王无怜赦之意,号泣而出,回复得臣。得臣叹曰:“纵楚王赦我,我亦何面目见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剑自刎而死。
为为却说蔿贾在家,问其父蔿吕臣曰:“闻令尹兵败,信乎?”
吕臣曰:“信。”
蔿贾曰:“王何以处之?”
吕臣曰:“子玉与诸将请死,王听之矣。”
贾曰:“子玉刚愎而骄,不可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屈,使得智谋之士,以为之辅,可使立功。今虽兵败,他日能报晋仇者,必子玉也。父亲何不谏而留之?”
蔿吕臣曰:“王怒甚,恐言之无益。”
蔿贾曰:“父亲不记范巫矞似之言乎?”
吕臣曰:“汝试言之。”
蔿贾曰:“矞似善相人。主上为公子时,矞似曾言:”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日后皆不得其死。‘主上切记其言,即位之日,即赐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验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亲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无疑矣。“
吕臣即时往见楚王,奏曰:“子玉罪虽当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可以赦之。”
楚王愕然曰:“岂非范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几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同成大心乘急传宣楚王命:“败将一概免死。”
比及到连谷时,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师将军斗宜申悬梁自缢,因身躯重大,悬帛断绝,恰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子西之尸,方才自尽,故此亦不曾死,单死了个成得臣,岂非命乎?潜渊居士有诗吊之云:
楚国昂藏一丈夫,气吞全晋挟雄图。
一朝失足身躯丧,始信坚强是死徒。
楚王知得臣自杀,懊悔不已。还驾郢都,升蔿吕臣为令尹。成大心殡殓父尸,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贬斗宜申为商邑尹,谓之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楚王转怜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
令尹子文致政居家,闻得臣兵败,叹曰:“不出蔿贾所料。吾之识见,反不如童子,宁不自羞?”呕血数升,伏床不起,召其子斗般嘱曰:“吾死在旦夕,惟有一言嘱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也。吾此时曾劝汝祖勿育之,汝祖不听。吾观蔿吕臣不寿,勃与宜申,皆非善终之相,楚国为政,非汝则越椒。越椒傲狠好杀,若为政,必有非理之望,斗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死后,椒若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
未几,蔿吕臣亦死。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使斗般嗣为令尹,越椒为司马,贾为工正,不在话下。
却说晋文公既败楚师,移屯于楚大寨。寨中所遗粮草甚广,各军资之以食,戏曰:“此楚人馆谷我也。”
齐、秦及诸将等,皆北面称贺。
文公谢不受,面有忧色。诸将曰:“君胜敌而忧,何也?”
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胜不可恃,能勿惧乎?”
国归父、小子憗等辞归,文公以军获之半遗之,二国奏凯而还。宋公孙固亦归本国,宋公自遣使拜谢齐、秦、不在话下。
先轸囚祁瞒至文公之前,奏其违命辱师之罪。文公曰:“若非上下二军先胜,楚兵尚可制乎?”
命司马赵衰定其罪,斩祁瞒以徇于军,号令曰:“今后有违元帅之令者,视此!”军中益加悚惧。
大军留有莘三日,然后下令班师。
行至南河,哨马禀复:“河下船只,尚未齐备。”文公使召舟之侨,侨亦不在。
原来舟之侨是虢国降将,事晋已久,满望重用立功,却差他南河拘集船只,心中不平。恰好接得家报,其妻在家病重,侨料晋、楚相持,必然日久,未必便能班师,因此暂且回国看视。不想夏四月戊辰,师至城濮,己巳交战,便大败楚师,休兵三日,至癸酉大军遂还,前后不过六日,晋侯便至河下,遂误了济河之事。
文公大怒,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轸曰:“南河百姓,闻吾败楚,谁不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出令以厚赏募之。”
文公曰:“善。”
才悬赏军门,百姓争舣船应募,顷刻舟集如蚁,大军遂渡了黄河。
文公谓赵衰曰:“曹、卫之耻已雪矣,惟郑仇未报,奈何!”
赵衰对曰:“君旋师过郑,不患郑之不来也。”
文公从之。
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位贵人,从东而来。前队栾枝迎住,问:“来者何人!”
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少安中国,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三军,先令虎来报知。”
栾枝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于群下曰:“今天子下劳寡人,道路之间,如何行礼!”
赵衰曰:“此去衡雍不远,有地名践土,其地宽平,连夜建造王宫于此,然后主公引列国诸侯迎驾,以行朝礼,庶不失君臣之义也。”
文公遂与王子虎订期,约以五月之吉,于践土候周王驾临,子虎辞去。
大军望衡雍而进,途中又见车马一队,有一使臣来迎,乃是郑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恐晋兵来讨其罪,特遣行成。晋文公怒曰:“郑闻楚败而惧,非出本心,寡人俟觐王之后,当亲率师徒,至于城下。”
赵衰进曰:“自我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于郑,奈劳师何?君必许之。若郑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如其复贰,姑休息数月,讨之未晚。”
文公乃许郑成。
大军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帅本部兵,往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使栾枝入郑城,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谢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话间,因夸美子玉之英勇。
郑伯曰:“已自杀于连谷矣。”
文公叹息久之。
郑伯既退,文公私谓诸臣曰:“吾今日不喜得郑,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余人不足虑,诸卿可高枕而卧矣。”髯翁有诗云:
得臣虽是莽男儿,胜负将来未可知。
尽说楚兵今再败,可怜连谷有舆尸。
却说狐毛、狐偃筑王宫于践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见得?有《明堂赋》为证:
赫赫明堂,居国之阳。
嵬峨特立,镇压殊方。
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万国之侯王。
面室有三,总数惟九。
间太庙于正位,处太室于中溜。
启闭乎三十六户,罗列乎七十二牖。
左个右个,为季孟之交分;上圆下方,法天地之奇偶。
及夫诸位散设,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列位,与群臣而不同。
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
诸子应门之东而鹄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
戎夷金木之户外,蛮狄水火而位配。
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遥对。
朱干玉戚,森耸以相参;龙旗豹韬,抑扬而相错。
肃肃沉沉,峦崇壑深。
烟收而卿士齐列,日出而天颜始临。
戴冕旒以当轩,见八紘之稽颡;负斧扆而南面。知万国之归心。
王宫左右,又别建馆舍数处,昼夜并工,月余而毕。传檄诸侯:“俱要五月朔日,践土取齐。”
是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俱系旧好;郑文公捷,是新附之国,率先来赴;他如鲁僖公申,与楚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与楚连兵,都是楚党,至是惧罪,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惟许僖公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任好,虽与晋合,从未与中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郑,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见拘五鹿,晋侯曾许以复国,尚未明赦,亦不与会。
单说卫成公闻晋将合诸侯,谓宁俞曰:“征会不及于卫,晋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
宁俞对曰:“君徒出奔,谁纳君者?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咺奉之,以乞盟于践土,君若为逊避而出,天如祚卫,武获与盟,武之有国,犹君有之。况武素孝友,岂忍代立?必当为复君之计矣。”卫侯心虽不愿,到此地位,无可奈何,使孙炎以君命致国于叔武,如宁俞之言,孙炎领命,往楚丘去了。
卫侯又问于宁俞曰:“寡人今欲出奔,何国而可?”
俞踌躇未答,卫侯又曰:“适楚何如?”
俞对曰:“楚虽婚姻,实晋仇也,且前已告绝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又可藉为通晋之地也。”
卫侯曰:“不然,告绝非寡人意,楚必谅之。晋楚将来事未可定,使武事晋,而我托于楚,两途观望不亦可乎?”
卫侯遂适楚,楚边人追而詈之,乃改适陈,始服宁俞之先见矣。
孙炎见叔武,致卫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国,摄也,敢受让乎?”即同元咺赴会,使孙炎回复卫侯,言:“见晋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也。”
元咺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亲子弟相从,何以取信?”
乃使其子元角,伴孙炎以往,名虽问侯,实则留质之意,公子歂犬私谓元咺曰:“君之不复,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拥立夷叔而相之。晋人必喜,子挟晋之重以临卫,是子与武共卫也。”
元咺曰:“叔武不敢无兄,吾敢无君乎?此行且请复吾君矣。”
歂犬语塞而退,恐卫侯一旦复国,元咺泄其言,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报卫侯,反说:“元咺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以定其位。”
卫成公惑其言,以问孙炎,孙炎对曰:“臣不知也,元角见在君所,其父有谋,角必与闻,君何不问之?”卫侯复问于元角,角言并无是事。
宁俞亦言曰:“咺若不忠于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
公子歂犬私见卫侯曰:“咺之设谋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于君也,将以窥君之动静,而为之备也,若使乞怜于晋,以求复吾君,必辞会而不敢与,如公然与会,则为君信矣,君其察之。”
卫侯果阴使人往践土,伺察叔武,元咺之事。胡曾先生有诗云:
弟友臣忠无间然,何堪歂犬肆谗言?
从来富贵生猜忌,忠孝常含万古冤。
却说周襄王以夏五月丁未日驾幸践土。晋侯率诸侯,预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
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襄王大悦,亲劳之曰:“自伯舅齐侯即世之后,荆楚复强,凭陵中夏,得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赖叔父之休,岂惟朕躬?”
晋侯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歼楚寇,皆仗天子之灵,臣何功焉?”
次日,襄王设醴酒以享晋侯,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晋侯为方伯,赐大辂之服,服敝鸟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玄弓十,玄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
晋侯逊谢再三,然后敢受,遂以王命布告于诸侯,襄王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修盟会之政,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
元咺已引叔武谒过晋侯了,是日,叔武摄卫君之位,附于载书之末,子虎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诸侯齐声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为信。潜渊读史诗云:
晋国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诸侯。
扬旌城濮观俘馘,连袂王宫觐冕旒。
更羡今朝盟践士,谩夸当日会葵邱。
桓公末路留遗恨,重耳能将此志酬。
盟事既毕,晋侯欲以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辞曰:“昔宁母之会,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方继桓公之业,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郑之位,臣兄郑事君侯,不敢不尽?”元咺亦叩头哀请,晋侯方才首肯。不知卫侯何时复国,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周襄王河阳受觐 卫元咺公馆对狱
话说周襄王二十年,下劳晋文公于践土,事毕归周。诸侯亦各辞回本国。
卫成公疑歂犬之言,遣人密地打探,见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不暇致详,即时回报卫侯,卫侯大怒曰:“叔武果自立矣。”大骂:“元咺背君之贼,自己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使儿子来窥吾动静,吾岂容汝父子乎?”元角方欲置辩,卫侯拔剑一挥,头已坠地。冤哉!
元角从人,慌忙逃回,报知其父咺,咺曰:“子之生死,命也!君虽负咺,咺岂可负太叔乎?”司马瞒谓元咺曰:“君既疑子,子亦当避嫌,何不辞位而去,以明子之心耶?”
咺叹曰:“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者?夫杀子,私怨也;守国,大事也,以私怨而废大事,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也。”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其复成公之位。此乃是元咺的好处,这事暂且搁过一边。
再说晋文公受了册命而回,虎贲弓矢,摆列前后,另是一番气象。入国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叹声啧啧,都夸“吾主英雄”。喜色欣欣,尽道“晋家兴旺”。正是:
扞艰复缵文侯绪,攘楚重修桓伯勋。
十九年前流落客,一朝声价上青云。
晋文公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诸将请曰:“城濮之役,设奇破楚,皆先轸之功,今反以狐偃为首,何也?”
文公曰:“城濮之役,轸曰:”必战楚,毋失敌。‘偃曰:“必避楚,毋失信。’夫胜敌者,一时之功也;全信者,万世之利也。奈何以一时之功,而加万世之利乎?是以先之。”
诸将无不悦服。
狐偃又奏:“先臣荀息,死于奚齐、卓子之难,忠节可嘉,宜录其后,以励臣节。”
文公准奏,遂召荀息之子荀林父为大夫。
舟之侨正在家中守着妻子,闻晋侯将到,赶至半路相迎,文公命囚之后车,行赏已毕,使司马赵衰议罪,当诛。舟之侨自陈妻病求宽,文公曰:“事君者不顾其身,况妻子乎?”喝命斩首示众。
文公此番出军,第一次斩了颠颉,第二次斩了祁瞒,今日第三次,又斩了舟之侨。这三个都是有名的宿将,违令必诛,全不轻宥,所以三军畏服,诸将用命。正所谓:“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此文公所以能伯诸侯也。
文公与先轸等商议,欲增军额,以强其国,又不敢上同天子之六军,乃假名添作“三行”。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是六军,但避其名而已。
以此兵多将广,天下莫比其强。
一日,文公坐朝,正与狐偃等议曹、卫之事,近臣奏:“卫国有书到。”
文公曰:“此必叔武为兄求宽也。”启而观之,书曰:“君侯不泯卫之社稷,许复故君,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惟君侯早图之。”
陈穆公亦有使命至晋,代卫、郑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乃各发回书,听其复归故国,谕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叔武得晋侯宽释之信,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陈穆公亦遣人劝驾。公子歂犬谓成公曰:“太叔为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
卫侯曰:“寡人亦虑之。”乃遣宁俞先到楚丘,探其实信,宁俞只得奉命而行。至卫,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宁俞入朝,望见叔武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一见宁俞,降坐而迎,叙礼甚恭。宁俞佯问曰:“太叔摄位而不御正,何以示观瞻耶?”
叔武曰:“此正位吾兄所御,吾虽侧其傍,尚栗栗不自安,敢居正乎?”
宁俞曰:“俞今日方见太叔之心矣。”
叔武曰:“吾思兄念切,朝暮悬悬,望大夫早劝君兄还朝,以慰我心也。”俞遂与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入城。宁俞出朝,采听人言,但闻得百官之众,纷纷议论,言:“故君若复入,未免分别居行二项,行者有功,居者有罪,如何是好?”
宁俞曰:“我奉故君来此传谕尔众:”不论行居,有功无罪。‘如或不信,当歃血立誓。“
众皆曰:“若能共盟,更有何疑。”俞遂对天设誓曰:“行者卫主,居者守国,若内若外,各宣其力。君臣和协,共保社稷,倘有相欺,明神是殛。”众皆欣然而散,曰:“宁子不欺吾也。”
叔武又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吩咐:“如有南来人到,不拘早晚,立刻放入。”
却说宁俞回复卫侯,言:“叔武真心奉迎,并无歹意。”卫侯也自信得过了,怎奈歂犬谗毁在前,恐临时不合,反获欺谤之罪,又说卫侯曰:“太叔与宁大夫定约,焉知不预作准备,以加害于君?君不如先期而往,出其不意,可必入也。”卫侯从其言,即时发驾。歂犬请为前驱,除宫备难,卫侯许之。
宁俞奏曰:“臣已与国人订期矣,君若先期而往,国人必疑?”
歂犬大喝曰:“俞不欲吾君速入,是何主意?”
宁俞乃不敢复谏,只得奏言:“君驾若即发,臣请先行一程,以晓谕臣民,而安上下之心。”
卫侯曰:“卿为国人言之,寡人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并无他故。”
宁俞去后,歂犬曰:“宁之先行,事可疑也,君行不宜迟矣。”
卫侯催促御人,并力而驰。
再说宁俞先到国门,长牂询知是卫侯之使,即时放入,宁俞曰:“君即至矣!”
长牂曰:“前约辛未,今尚戊辰,何速也?子先入城报信,吾当奉迎。”
宁才转身时,歂犬前驱已至,言:“卫侯只在后面。”长牂急整车从,迎将上去,歂犬先入城去了,时叔武方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就便在庭中沭发,闻宁俞报言:“君至。”且惊且喜,仓卒之间,正欲问先期之故,忽闻前驱车马之声,认是卫侯已到,心中喜极,发尚未干,等不得挽髻,急将一手握发,疾趋而出,正撞了歂犬,歂犬恐留下叔武,恐其兄弟相逢,叙出前因,远远望见叔武到来,遂弯弓搭箭,飕的发去,射个正好,叔武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宁俞急忙上前扶救,已无及矣。哀哉!
元咺闻叔武被杀,吃了一惊,大骂:“无道昏君,枉杀无辜,天理岂能容汝?吾当投诉晋侯,看你坐位可稳?”痛哭了一场,急忙逃奔晋国去了。髯翁有诗云:
坚心守国为君兄,弓矢无情害有情。
不是卫侯多忌忮,前驱安敢擅加兵?
却说成公至城下,见长牂来迎,叩其来意,长牂述叔武吩咐之语,早来早入,晚来晚入,卫侯叹曰:“吾弟果无他意也。”比及入城,只见宁俞带泪而来,言:“叔武喜主公之至,不等沐完,握发出迎,谁知枉被前驱所杀,使臣失信于国人,臣该万死!”
卫侯面有惭色,答曰:“寡人已知夷叔之冤矣。卿勿复言!”
趋车入朝,百官尚未知觉,一路迎谒,先后不齐,宁俞引卫侯视叔武之尸,两目睁开如生,卫侯枕其头于膝上,不觉失声大哭,以手抚之曰:“夷叔,夷叔!我因尔归,尔为我死!哀哉,痛哉!”只见尸目闪烁有光,渐渐而瞑,宁俞曰:“不杀前驱,何以谢太叔之灵?”卫侯即命拘之。
时歂犬谋欲逃遁,被宁俞遣人擒至,歂犬曰:“臣杀太叔,亦为君也。”
卫侯大怒曰:“汝谤毁吾弟,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命左右将歂犬斩首号令,吩咐以君礼厚葬叔武,国人初时,闻叔武被杀,议论哄然,及闻诛歂犬,葬叔武,群心始定。
话分两头,再说卫大夫元咺,逃奔晋国,见了晋文公,伏地大哭,诉说卫侯疑忌叔武,故遣前驱射杀之事,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说得晋文公发恼起来,把几句好话,安慰了元咺,留在馆驿。
因大集群臣问曰:“寡人赖诸卿之力,一战胜楚。践土之会,天子下劳,诸侯景从。伯业之盛,窃比齐桓。奈秦人不赴约,许人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诸卿计将安出?”
先轸进曰:“征会讨贰,伯主之职。臣请厉兵秣马,以待君命。”
狐偃曰:“不然。伯主所以行乎诸侯者,莫不挟天子之威。今天子下劳,而君之觐礼未修,我实有缺,何以服人?为君计,莫若以朝王为名,号召诸侯,视其不至者,以天子之命临之。朝王,大礼也。讨慢王之罪,大名也。行大礼而举大名,又大业也。君其图之。”
赵衰曰:“子犯之言甚善。然以臣愚见,恐入朝之举,未必遂也。”
文公曰:“何为不遂?”
赵衰曰:“朝觐之礼,不行久矣。以晋之强,五合六聚,以临京师,所过之地,谁不震惊?臣惧天子之疑君而谢君也。谢而不受,君之威亵矣。莫若致王于温,而率诸侯以见之,君臣无猜,其便一也。诸侯不劳,其便二也。温有叔带之新宫,不烦造作,其便三也。”
文公曰:“王可致乎?”
赵衰曰:“王喜于亲晋,而乐于受朝,何为不可?臣请为君使于周,而商入朝之事,度天子之计,亦必出此。”
文公大悦,乃命赵衰如周,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言:“寡君重耳,感天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至京师,修朝觐之礼,伏乞圣鉴!”
襄王嘿然,命赵衰就使馆安歇,即召王子虎计议,言:“晋侯拥众入朝,其心不测,何以辞之?”
子虎对曰:“臣请面见晋使而探其意,可辞则辞。”
子虎辞了襄王,到馆驿见了赵衰,叙起入朝之事。子虎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但列国鳞集,行李充塞,车徒众盛,士民目未经见,妄加猜度,讹言易起,或相讥讪,反负晋侯一片忠爱之意。不如已之。”
赵衰曰:“寡君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下臣行日,已传檄各国,相会于温邑取齐,若废而不举,是以王事为戏也,下臣不敢复命。”
子虎曰:“然则奈何?”
赵衰曰:“下臣有策于此,但不敢言耳。”
子虎曰:“子余有何良策?敢不如命!”
赵衰曰:“古者,天子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亦畿内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河阳,寡君因率诸侯以展觐,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未知可否?”
子虎曰:“子余之策,诚为两便,虎即当转达天子。”
子虎入朝,述其语于襄王,襄王大喜,约于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
赵衰回复晋侯。晋文公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俱约冬十月朔,于温地取齐。
至期,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俱到。秦穆公言:“前此践土之会,因惮路远后期,是以不果,今番愿从诸侯之后。”晋文公称谢。
时陈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新立,畏晋之威,墨衰而至。邾莒小国,无不毕集。
卫侯郑自知有罪,意不欲往。宁俞谏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人相从,比至温邑,文公不许相见,以兵守之。
惟许人终于负固,不奉晋命。
总计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不一日,周襄王驾到,晋文公率众诸侯迎至新宫驻跸,上前起居,再拜稽首。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整整齐齐,舞蹈扬尘,锵锵济济,方物有贡,各伸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这一朝,比践土更加严肃,有诗为证:
衣冠济济集河阳,争睹云车降上方。
虎拜朝天呜素节,龙颜垂地沐恩光。
酆宫胜事空前代,郏鄏虚名慨下堂。
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狩亦何妨?
朝礼既毕,晋文公将卫叔武冤情,诉于襄王,遂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许之。
文公邀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使人以王命呼卫侯,卫侯囚服而至,卫大夫元咺亦到。子虎曰:“君臣不便对理,可以代之。”乃停卫侯于庑下,宁俞侍卫侯之侧,寸步不离,鍼庄子代卫侯,与元咺对理。
士荣摄治狱之官,质正其事,元咺口如悬河,将卫侯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嘱咐太叔守国,以后如何先杀元角,次杀太叔,备细铺叙出来。鍼庄子曰:“此皆歂犬谗谮之言,以致卫君误听,不全繇卫君之事。”
元咺曰:“歂犬初与咺言,要拥立太叔,咺若从之,君岂得复入?只为咺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所以拒歂犬之请,不意彼反肆离间。卫君若无猜忌太叔之意,歂犬之谮,何由而入?咺遣儿子角,往从吾君,正是自明心迹。本是一团美意,乃无辜被杀。就他杀吾子角之心,便是杀太叔之心了。”
士荣折之曰:“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也。”
元咺曰:“咺常言:”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废大事,当日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其兄,此书稿出于咺手,若咺挟怨,岂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时之误,还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
士荣又曰:“太叔无篡位之情,吾君亦已谅之,误遭歂犬之手,非出君意。”
元咺曰:“君既知太叔无篡位之情,从前歂犬所言,都是虚谬,便当加罪,如何又听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国,又用为前驱,明明是假手歂犬,难言不知。”
鍼庄子低首不出一语,士荣又折之曰:“太叔虽受枉杀,然太叔臣也,卫侯君也,古来人臣被君枉杀者,不可胜计。况卫侯已诛歂犬,又于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尚有何罪?”
元咺曰:“昔者桀枉杀关龙逢,汤放之。纣枉杀比干,武王伐之。汤与武王,并为桀、纣之臣子,目击忠良受枉,遂兴义旅,诛其君而吊其民。况太叔同气,又有守国之功,非龙逢、比干之比。卫不过侯封,上制于天王,下制于方伯,又非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云无罪乎?”
士荣语塞,又转口曰:“卫君固然不是,汝为其臣,既然忠心为君,如何君入国,汝便出奔,不朝不贺,是何道理?”
元咺曰:“咺奉太叔守国,实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咺乎?咺之逃,非贪生怕死,实欲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
晋文公在座,谓子虎曰:“观士荣、元咺往复数端,种种皆是元咺的理长。卫郑乃天子之臣,不敢擅决,可先将卫臣行刑。”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者,尽加诛戮。”
子虎曰:“吾闻宁俞,卫之贤大夫,其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大费苦心,无如卫君不听何?且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之。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不发一言,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
文公依其言,乃将士荣斩首,“庄子刖足,宁俞姑赦不问。
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备陈卫家君臣两造狱词:“如此冤情,若不诛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
襄王曰:“叔父之断狱明矣,虽然,不可以训。朕闻:”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若臣与君讼,是无上下也。又加胜焉,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也。朕亦何私于卫哉!“
文公惶恐谢曰:“重耳见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诛,当槛送京师,以听裁决。”
文公仍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如初,一面打发元咺归卫,听其别立贤君,以代卫郑之位。元咺至卫,与群臣计议,诡言:“卫侯已定大辟,今奉王命,选立贤君。”
群臣共举一人,乃是叔武之弟名适,字子瑕,为人仁厚。元咺曰:“立此人,正合‘兄终弟及’之礼。”乃奉公子瑕即位,元咺相之。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粗定。毕竟卫事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宁俞假鸩复卫 老烛武缒城说秦
话说周襄王受朝已毕,欲返洛阳。众诸侯送襄王出河阳之境,就命先蔑押送卫侯于京师。时卫成公有微疾,晋文公使随行医衍,与卫侯同行,假以视疾为名,实使之鸩杀卫侯,以泄胸中之忿:“若不用心,必死无赦!”又吩咐先蔑:“作急在意,了事之日,一同医衍回话。”
襄王行后,众诸侯未散,晋文公曰:“寡人奉天子之命,得专征伐。今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王驾再临,诸君趋走不暇,颍阳密迩,置若不闻,怠慢莫甚。愿偕诸君问罪于许。”
众诸侯皆曰:“敬从君命。”
时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皆率车徒听命,一齐向颍阳进发。只有郑文公捷,原是楚王姻党,惧晋来附,见晋文公处置曹、卫太过,心中有不平之意,思想:“晋侯出亡之时,自家也曾失礼于他,看他亲口许复曹、卫,兀自不肯放手。如此怀恨,未必便忘情于郑也。不如且留楚国一路,做个退步,后来患难之时,也有个依靠。”
上卿叔詹见郑伯踌躇,似有背晋之意,遂进谏曰:“晋幸辱收郑矣,君勿贰也,贰且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使人扬言:“国中有疫。”托言祈祷,遂辞晋先归,阴使人通款于楚曰:“晋侯恶许之昵就上国也,驱率诸侯,将问罪焉。寡君畏上国之威,不敢从兵,敢告。”
许人闻有诸侯之兵,亦遣人告急于楚。
楚成王曰:“吾兵新败,勿与晋争。俟其厌兵之后,而求成焉。”遂不救许。诸侯之兵,围了颍阳,水泄不漏。
时曹共公襄,尚羁五鹿城中,不见晋侯赦令,欲求能言之人,往说晋侯。小臣侯獳,请携重赂以行,曹共公许之。侯獳闻诸侯在许,径至颍阳,欲求见晋文公。
适文公以积劳之故,因染寒疾,梦有衣冠之鬼,向文公求食,叱之而退,病势愈加,卧不能起,方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侯獳遂以金帛一车,致于郭偃,告之以情,使借鬼神之事,为曹求解,须如此恁般进言。郭偃受其贿嘱,许为讲解。
既见,晋侯示之以梦。布卦得,天泽,之象,阴变为阳。偃献繇于文公,其词曰:
阴极生阳,蛰虫开张;大赦天下,钟鼓堂堂。
文公问曰:“何谓也?”
郭偃对曰:“以卦合之于梦,必有失祀之鬼神,求赦于君也。”
文公曰:“寡人于祀事,有举无废。且鬼神何罪,而求赦耶?”
偃曰:“以臣之愚度之,其曹乎?曹叔振铎,文之昭也。晋先君唐叔,武之穆也。昔齐桓公为会,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君为会,而灭曹、卫同姓之国。况二国已蒙许复矣。践土之盟,君复卫而不复曹,同罪异罚,振铎失祀,其见梦不亦宜乎?君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布宽仁之令,享钟鼓之乐,又何疾之足患?”
这一席话,说得文公心下豁然,觉病势顿去其半。即日遣人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宋国田土,亦吐还之。
曹伯襄得释,如笼鸟得翔于霄汉,槛猿复升于林木,即统本国之兵,趋至颍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遂协助众诸侯围许。文公病亦渐愈。
许僖公见楚救不至,乃面缚衔璧,向晋军中乞降,大出金帛犒军。
文公乃与诸侯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别,与晋文公相约:“异日若有军旅之事,秦兵出,晋必助之;晋兵出,秦亦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
晋文公在半途,闻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赵衰谏曰:“君玉体乍平,未可习劳,且士卒久敝,诸侯皆散,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文公乃归。
话分两头。
再表周襄王回至京师,群臣谒见称贺毕。先蔑稽首,致晋侯之命,乞以卫侯付司寇。时周公阅为太宰秉政,阅请羁卫侯于馆舍,听其修省。襄王曰:“置大狱太重,舍公馆太轻。”乃于民间空房,别立囚室而幽之。
襄王本欲保全卫侯,只因晋文公十分忿恨,又有先蔑监押,恐拂其意,故幽之别室,名为囚禁,实宽之也。宁俞紧随其君,寝处必偕,一步不离,凡饮食之类,必亲尝过,方才进用。先蔑催促医衍数次,奈宁俞防范甚密,无处下手。医衍没奈何,只得以实情告于宁俞曰:“晋君之强明,子所知也。有犯必诛,有怨必报。衍之此行,实奉命用鸩,不然,衍且得罪。衍将为脱死之计,子勿与知可也。”
宁俞附耳言曰:“子既剖腹心以教我,敢不曲为子谋乎。子之君老矣,远于人谋,而近于鬼谋。近闻曹君获宥,特以巫史一言,子若薄其鸩以进,而托言鬼神,君必不罪,寡君当有薄献。”医衍会意而去。
宁俞假以卫侯之命,向衍取药酒疗疾,因密致宝玉一函。衍告先蔑曰:“卫侯死期至矣。”遂调鸩于瓯以进,用毒甚少,杂他药以乱其色。宁俞请尝,衍佯不许,强逼卫侯而灌之。才灌下两三口,衍张目仰看庭中,忽然大叫倒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仆瓯于地,鸩酒狼藉。宁俞故意大惊小怪,命左右将太医扶起,半晌方苏,问其缘故,衍言:“方灌酒时,忽见一神人,身长丈余,头大如斛,装束威严,自天而下,直入室中,言:”奉唐叔之命,来救卫侯。“遂用金锤,击落酒瓯,使我魂魄俱丧也?”卫侯自言所见,与衍相同。
宁俞佯怒曰:“汝原来用毒以害吾君,若非神人相救,几不免矣。我与汝义不俱生!”即奋臂欲与衍斗,左右为之劝解。
先蔑闻其事,亦飞驾来视,谓宁俞曰:“汝君既获神佑,后禄未艾,蔑当复于寡君。”卫侯服鸩,又薄又少,以此受毒不深,略略患病,随即痊安。先蔑与医衍还晋,将此事回复文公。文公信以为然,赦医衍不诛。史臣有诗云:
鸩酒何名毒卫侯,漫教医衍碎磁瓯。
文公怒气虽如火,怎脱今朝宁武谋?
却说鲁僖公原与卫世相亲睦,闻得医衍进鸩不死,晋文公不加责罪,乃问于臧孙辰曰:“卫侯尚可复乎?”
辰对曰:“可复。”
僖公曰:“何以见之?”
辰对曰:“凡五刑之用,大者甲兵斧钺,次者刀锯钻笮,最下鞭扑,或陈之原野,或肆之市朝,与百姓共明其罪。今晋侯于卫,不用刑而私鸩焉。又不诛医衍,是讳杀卫侯之名也。卫侯不死,其能老于周乎?若有诸侯请之,晋必赦卫。卫侯复国,必益亲于鲁,诸侯谁不诵鲁之高义?”
僖公大悦,使臧孙辰先以白璧十双,献于周襄王,为卫求解。襄王曰:“此晋侯之意也。若晋无后言,朕何恶于卫君?”
辰对曰:“寡君将使辰哀请于晋,然非天王有命,下臣不敢自往。”
襄王受了白璧,明是依允之意。
臧孙辰随到晋国,见了文公,亦以白璧十双为献,曰:“寡君与卫,兄弟也,卫侯得罪君侯,寡君不遑宁处。今闻君已释曹伯,寡君愿以不腆之赋,为卫君赎罪。”
文公曰:“卫侯已在京师,王之罪人,寡人何得自专乎?”
臧孙辰曰:“君侯代天子以令诸侯,君侯如释其罪,虽王命又何殊也?”
先蔑进曰:“鲁亲于卫,君为鲁而释卫,二国交亲,以附于晋,君何不利焉?”
文公许之,即命先蔑再同臧孙辰如周,共请于襄王。乃释卫成公之囚,放之回国。
时元咺已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出入稽察甚严。卫成公恐归国之日,元咺发兵相拒,密谋于宁俞。俞对曰:“闻周歂、冶廑以拥子瑕之功,求为卿而不得,中怀怨望,此可结为内援也。臣有交厚一人,姓孔名达,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后,胸中广有经纶,周、冶二人,亦是孔父相识。若使孔达奉君之命,以卿位啖二人,使杀元咺,其余俱不足惧矣。”
卫侯曰:“子为我密致之,若事成,卿位固不吝也。”
宁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扬言:“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
因取卫侯手书,付孔达为信,教他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
歂廑相与谋曰:“元咺每夜必亲自巡城,设伏兵丁城闉隐处,突起刺之,因而杀入宫中,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功无出我二人上者。”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黄昏左侧,元咺巡至东门,只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来迎。元咺惊曰:“二位为何在此!”周歂曰:“外人传言故君已入卫境,旦晚至此,大夫不闻乎?”
元咺愕然曰:“此言从何来!”冶廑曰:“闻宁大夫有人入城,约在位诸臣往迎,大夫何以处之!”
元咺曰:“此乱言,不可信之。况大位已定,岂有复迎故君之理!”
周歂曰:“大夫身为正卿,当洞观万里,如此大事,尚然不知,要你则甚?”
冶廑便拿住元咺双手,元咺急待挣扎,周歂手拔佩刀,大喝一声,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伏兵齐起,左右一时惊逃。周歂、冶廑率领家丁,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尔百姓各宜安居,勿得扰动。”百姓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便是为官在朝的,此时也半疑半信,正不知甚么缘故,一个个袖手静坐,以待消息。
周歂、冶廑二人,杀入宫中,公子适方与其弟子仪在宫中饮酒,闻外面有兵变,子仪拔剑在手,出宫探信。正遇周歂,亦被所杀。寻觅公子适不见。宫中乱了一夜,至天明,方知子适已投井中死矣。
周歂、冶廑将卫侯手书,榜于朝堂,大集百官,迎接卫成公入城复位。后人论宁武子,能委曲以求复成公,可谓智矣。然使当此之时,能谕之让国于子瑕,瑕知卫君之归,未必引兵相拒,或退居臣位,岂不两全。乃导周歂、冶廑行袭取之事,遂及弑逆,骨肉相残,虽卫成公之薄,武子不为无罪也。有诗叹曰:前驱一矢正含冤,又迫新君赴井泉。
终始贪残无谏阻,千秋空说宁俞贤。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不负前约,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使之服卿服,陪祭于庙。
是日五鼓,周歂升车先行,将及庙门,忽然目睛反视,大叫:“周歂穿窬小人,蛇豕奸贼。我父子尽忠为国,汝贪卿位之荣,戕害我命。我父子含冤九泉,汝盛服陪祀,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见太叔及子瑕,看你有何理说?吾乃上大夫元咺是也!”言毕,九窍流血,僵死车中。
冶廑后到,吃一大惊,慌忙脱卸卿服,托言中寒而返。卫成公至太庙,改命宁俞、孔达陪祀。还朝之时,冶廑辞爵表章已至。卫侯知周歂死得希奇,遂不强其受。未逾月,冶廑亦病亡。
可怜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干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徒取千年唾骂,岂不愚哉?卫侯以宁俞有保护之功,欲用为上卿,俞让于孔达,乃以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达为卫侯画策,将咺、瑕之死,悉推在已死周歂、冶廑二人身上,遣使往谢晋侯,晋侯亦付之不问。
时周襄王十二年,晋兵已休息岁余,文公一日坐朝,谓群臣曰:“郑人不礼之仇未报,今又背晋款楚,吾欲合诸侯问罪何如?”
先轸曰:“诸侯屡勤矣,今以郑故,又行征发,非所以靖中国也,况我军行无缺,将士用命,何必外求?”
文公曰:“秦君临行有约,必与同事。”
先轸对曰:“郑为中国咽喉,故齐桓欲伯天下,每争郑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争之,不如独用本国之兵。”
文公曰:“郑邻晋而远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约于九月上旬,同集郑境。
文公临发,以公子兰从行,兰乃郑伯捷之庶弟,向年逃晋,仕为大夫,及文公即位,兰周旋左右,忠谨无比,故文公爱近之,此行盖欲借为向导也。兰辞曰:“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君有讨于郑,臣不敢与其事。”
文公曰:“卿可谓不背本矣。”
乃留公子兰于东鄙,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
晋师既入郑境,秦穆公亦引着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车二百乘来会,两下合兵攻破郊关,直逼曲洧,筑长围而守之。晋兵营于函陵,在郑城之西;秦兵营于汜南,在郑城之东。
游兵日夜巡警,樵采俱断。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进曰:“秦、晋合兵,其势甚锐,不可与争,但得一舌辩之士,往说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师,晋势已孤,不足畏矣。”
郑伯曰:“谁可往说秦公者?”
叔詹对曰:“佚之狐可。”
郑伯命佚之狐。狐对曰:“臣不堪也,臣愿举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但其老不见用,主公若加其官爵,使之往说,不患秦公不听矣。”
郑伯问:“是何人?”
狐曰:“考城人也,姓烛名武,年过七十,事郑国为圉正,三世不迁官,乞主公加礼而遣之。”
郑伯遂召烛武入朝,见其须眉尽白,伛偻其身,蹒跚其步,左右无不含笑。
烛武拜见了郑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
郑伯曰:“佚之狐言子舌辩过人,欲烦子说退秦师,寡人将与子共国。”
烛武再拜辞曰:“臣学疏才拙,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况今老耄,筋力既竭,语言发喘,安能犯颜进说,动千乘之听乎?”
郑伯曰:“子事郑三世,老不见用,孤之过也,今封子为亚卿,强为寡人一行。”
佚之狐在旁赞言曰:“大丈夫老不遇时,委之于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辞。”
烛乃受命而出,时二国围城甚急,烛武知秦东晋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径奔秦寨,将士把持,不容入见,武从营外放声大哭。
营吏擒来禀见穆公,穆公问:“是谁人?”
武曰:“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
穆公曰:“所哭何事?”
武曰:“哭郑之将亡耳!”
穆公曰:“郑亡。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
武曰:“老臣哭郑,兼亦哭秦。郑亡不足惜,独可惜者秦耳!”
穆公大怒。叱曰:“吾国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当斩首!”
武面无惧色,叠着两个指头,指东画西,说出一段利害来。正是:
说时石汉皆开眼,道破泥人也点头。
红日朝升能夜出,黄河东逝可西流。 烛武曰:“秦晋合兵临郑,郑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郑而有益于秦,老臣又何敢言?不惟无益,又且有损,君何为劳师费财,以供他人之役乎?”
穆公曰:“汝言无益有损,何说也?”
烛武曰:“郑在晋之东界,秦在晋之西界,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东隔于晋,南隔于周,能越周、晋而有郑乎?郑虽亡,尺土皆晋之有,于秦何与?夫秦、晋两国,毗邻并立,势不相下,晋益强,则秦益弱矣。为人兼地,以自弱其国,智者计不出此,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于晋者,累世矣,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君乎?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将,日务兼并为强,今日拓地于东,既亡郑矣,异日必思拓地于西,患且及秦。君不闻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灭虢,旋反戈而中虞,虞公不智,助晋自灭,可不鉴哉?君之施晋,既不足恃,晋之用秦,又不可测,以君之贤智,而甘堕晋之术中,此臣所谓‘无益而有损’,所以痛哭者此也!”
穆公静听良久,耸然动色,频频点首曰:“大夫之言是也!”
百里奚进曰:“烛武辩士,欲离吾两国之好,君不可听之。”
烛武曰:“君若肯宽目下之围,定立盟誓,弃楚降秦。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外府也。”
穆公大悦,遂与烛武歃血为誓,反使杞子、逢孙、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不告于晋,密地班师而去。早有探骑报入晋营,文公大怒,狐偃在旁,请追击秦师,不知文公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叔詹据鼎抗晋侯 弦高假命犒秦军
话说秦穆公私与郑盟,背晋退兵,晋文公大怒,狐偃进曰:“秦虽去不远,臣请率偏师追击之。军有归心,必无斗志,可一战而胜也;既胜秦,郑必丧胆,将不攻自下矣。”
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赖其力,以抚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无礼于寡人,寡人犹避之三舍,以报其施,况婚姻乎?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乃分兵一半,营于函陵,攻围如故。
郑伯谓烛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晋兵未退,如之奈何?”
烛武对曰:“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以请成于晋,晋必从矣。”
郑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
石申父曰:“武劳矣,臣愿代一行。”乃携重宝出城,直叩晋营求见。
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将重宝上献,致郑伯之命曰:“寡君以密迩荆蛮,不敢显绝,然实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愿效贽于左右。寡君有弟兰,获侍左右,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君侯使兰监郑之国,当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
文公曰:“汝离我于秦,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今又来求成,莫非缓兵之计,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
石申父曰:“请君侯命之。”
文公曰:“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且献谋臣叔詹出来,方表汝诚心也。”
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入城回复郑伯。郑伯曰:“孤未有子,闻子兰昔有梦征,立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岂可去孤左右?”
叔詹对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晋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遗君以忧辱也。臣请往。”
郑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
叔詹对曰:“君不忍于一詹,而忍于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陨坠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爱焉?”
郑伯涕泪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于晋军,言:“寡君畏君之灵,二事俱不敢违。今使詹听罪于幕下,惟君侯处裁,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适嗣,以终上国之德。”
晋侯大悦,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营中等候。
且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喝:“汝执郑国之柄,使其君失礼于宾客,一罪也;受盟而复怀贰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镬,将烹之。
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谓文公曰:“臣愿得尽言而死。”
文公曰:“汝有何言!”
詹对曰:“君侯辱临敝邑,臣常言于君曰:”晋公子贤明,其左右皆卿才,若返国,必伯诸侯。‘及温之盟,臣又劝吾君:“必终事晋,无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郑祸,言不见纳,今君侯委罪于执政,寡君明其非辜,坚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义,自请就诛,以救一城之难。夫料事能中,智也;尽心谋国,忠也;临难不避,勇也;杀身救国,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晋国之法,固宜烹矣。”乃据鼎耳而号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为戒!”
文公悚然,命赦勿杀,曰:“寡人聊以试子,子真烈士也!”加礼甚厚。
不一日,公子兰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礼相见,然后跟随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晋师方退。
自是秦、晋有隙。髯翁有诗叹云:
甥舅同兵意不欺,却因烛武片言移。
为贪东道蝇头利,数世兵连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后,坠车折臂,内伤病复发,呕血斗余死,文公录其子魏颗嗣爵。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哭之恸曰:“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多赖舅氏之力,不意弃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
胥臣进曰:“主公惜二狐之才,臣举一人,可为卿相,惟主公主裁!”
文公曰:“卿所举何人也?”
胥臣曰:“臣前奉使,舍于冀野,见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馈以午餐,双手捧献,夫亦敛容接之。夫祭而后食,其妻侍立于旁。良久食毕,夫俟其妻行而后复耨,始终无惰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况他人乎?臣闻‘能敬者必有德。’往问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于晋,不弱于子犯。”
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
胥臣曰:“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贤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恶,而弃有用之才乎?”
文公曰:“善,卿为我召之。”
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国,为敌所用,已携归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礼贤之道。”
文公依其言,使内侍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辞曰:“臣乃冀野农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宽宥,况敢赖宠以玷朝班!”
内侍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长九尺,隆准丰颐,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佐之。复改二行为二军,谓之“新上”、“新下”。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旧有三军,今又添二军,共是五军,亚于天子之制。
豪杰向用,军政无阙。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请平于晋。晋文公念其旧德,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不在话下。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是为穆公,果应昔日梦兰之兆。
是冬,晋文公有疾,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受顾命,使辅世子驩为君,勿替伯业。复恐诸子不安于国,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赞云:
道路奔驰十九年,神龙返穴遂乘权。
河阳再觐忠心显,城濮三军义问宣。
雪耻酬恩中始快,赏功罚罪政无偏。
虽然广俭繇天授,左右匡扶赖众贤。
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柩中忽作大声,如牛鸣然,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群臣无不大骇。
太卜郭偃卜之,献其繇曰:“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偃曰:“数日内,必有兵信自西方来,我军击之,大捷。此先君有灵,以告我也。”
群臣皆下拜,柩中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轸曰:“西方者,秦也。”随使人密往秦国探信不题。
话分两头。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已将密报知会本国。
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碍着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同声进谏曰:“秦去郑千里之遥,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获耳。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若彼闻吾谋,而为之备。劳而无功,中途必有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
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名着于天下;只因晋侯败楚城濮,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以易晋河东之地,晋必听之。何不利之有。”
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因而吊郑。以窥郑之可攻与否,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
穆公曰:“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几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惫何知?”乃阴约来人,“以二月上旬,师至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余人,车三百乘。出东门之外。
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师之日,蹇叔与百里奚,号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见尔之出,而不见尔之入也!”
穆公闻之大怒,使人让二臣曰:“尔何为哭吾师,敢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并对曰:“臣安敢哭君之师,臣自哭吾子耳。”
白乙见父亲哀哭,欲辞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禄,汝死自分内事也。”乃密授以一简,封识甚固,嘱之曰:“汝可依吾简中之言。”白乙领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凄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为成功可必,恬不为意。
大军既发,蹇叔谢病不朝,遂请致政。穆公强之,蹇叔遂称病笃,求还銍村。百里奚造其家问病,谓蹇叔曰:“奚非不知见机之道,所以苟留于此者,尚冀吾子生还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
蹇叔曰:“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告子桑,备舟楫于河下,万一得脱,接应西还。切记,切记!”
百里奚曰:“贤兄之言,即当奉行。”
穆公闻蹇叔决意归田,赠以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握公孙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托他人,而托子桑,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
公孙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备船只,不在话下。
却说孟明见白乙领父密简,疑有破郑奇计在内,是夜安营已毕,特来索看。白乙丙启而观之,内有字二行曰:“此行郑不足虑,可虑者晋也。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孟明掩目急走,连声曰:“咄,咄!晦气,晦气!”白乙意亦以为未必然。
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从周北门而过。
孟明曰:“天子在是,虽不敢以戎事谒见,敢不敬乎?”传令左右,皆免胄下车,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过都门,即从平地超越登车,疾如飞鸟,车不停轨。
孟明叹曰:“使人人皆褒蛮子,何事不成?”
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
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车行迅速,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过讫,回复襄王。王子虎叹曰:“臣观秦师骁健如此,谁能敌者?此去郑必无幸矣!”
王孙满时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问曰:“尔童子以为何如?”
满对曰:“礼,过天子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今止于免胄,是无礼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有败衄之辱,不能害人,只自害耳。”
却说郑国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贩牛为业。自昔王子颓爱牛,郑、卫各国商人,贩牛至周,颇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袭其业。
此人虽则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只为无人荐引,屈于市井之中。今日贩了数百肥牛,往周买卖。行近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从秦国而来。弦高与蹇他相见,问:“秦国近有何事?”
他曰:“秦遣三帅袭郑,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
弦高大惊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难。不闻则已,若闻而不救,万一宗社沦亡,我何面目回故乡也?”遂心生一计,辞别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教他速作准备,一面打点犒军之礼,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余牛俱寄顿客舍。弦高自乘小车,一路迎秦师上去。
来至滑国,地名延津,恰好遇见秦兵前哨。弦高拦住前路,高叫:“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
前哨报入中军。
孟明倒吃一惊,想道:“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遣使臣远远来接。且看他来意如何。”遂与弦高车前相见。
弦高诈传郑君之命,谓孟明曰:“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不腆之赋,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敝邑摄乎大国之间,外侮迭至,为久劳远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测,以得罪于上国。日夜儆备,不敢安寝,惟执事谅之!”
孟明曰:“郑君既犒师,何无国书?”
弦高曰:“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恐俟词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
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视,为滑故也,岂敢及郑。”
传令:“住军于延津!”
弦高称谢而退。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军延津何意?”
孟明曰:“吾师千里远涉,止以出郑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其为备也久矣。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今滑国无备,不若袭滑而破之,得其卤获,犹可还报吾君,师出不为无名也。”
是夜三更,三帅兵分作三路,并力袭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史臣论此事,谓秦帅目中已无郑矣,若非弦高矫命犒师,以杜三帅之谋,则灭国之祸,当在郑而不在滑也。有诗赞云:
千里驱兵狠似狼,岂因小滑逞锋铓。
弦高不假军前犒,郑国安能免灭亡。
滑自被残破,其君不能复国。秦兵去后,其他遂为卫国所并,不在话下。
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犹未深信,时当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馆窥觇杞子、逢孙、杨孙所为,则已收束车乘,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装束,个个抖擞,只等秦兵到来,这里准备献门。使者回报,郑伯大惊,乃使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以束帛为赆,谓之曰:“吾子淹久于敝邑,敝邑以供给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闻吾子戒严,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盍往从之?”
杞子大惊,暗思:“吾谋已泄,师至无功,反将得罪,不惟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乃缓词以谢烛武,即日引亲随数十人,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亦奔宋国避罪,戍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佚之狐多赍行粮,分散众人,导之还乡。
郑穆公录弦高之功,拜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殡宫守丧,闻谍报:“秦国孟明将军统兵东去,不知何往!”襄公大惊,即使人召群臣商议,先轸预已打听明白,备知秦君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不知先轸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晋襄公墨缞败秦 先元帅免胄殉翟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已备知秦国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曰:“秦违蹇叔、百里奚之谏,千里袭人。此卜偃所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者也。急击之,不可失。”
栾枝进曰:“秦有大惠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先君何?”
先轸曰:“此正所以继先君之志也。先君之丧,同盟方吊恤之不暇,秦不加哀悯,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国,秦之无礼甚矣!先君亦必含恨于九泉,又何德之足报?且两国有约,彼此同兵。围郑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顾信,我岂顾德?”
栾枝又曰:“秦未犯吾境,击之毋乃太过?”
先轸曰:“秦之树吾先君于晋,非好晋也,以自辅也。君之伯诸侯,秦虽面从,心实忌之。今乘丧用兵,明欺我之不能庇郑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袭郑不已,势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贻殃。‘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赵衰曰:“秦虽可击,但吾主苫块之中,遽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曰:“礼,人子居丧,寝处苫块,以尽孝也。翦强敌以安社稷,孝孰大焉?诸卿若云不可,臣请独往。”
胥臣等皆赞成其谋,先轸遂请襄公墨缞治兵。
襄公曰:“元帅料秦兵何时当返?从何路行?”
先轸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无继,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四月有余,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由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山石崚嶒,有数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下走。若伏兵于此处,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襄公曰:“但凭元帅调度。”
先轸乃使其子先且居,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婴,同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夹攻。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塞其归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只等秦兵尽过,以兵追之。先轸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跟随晋襄公,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下接应。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秦兵于春二月中,灭了滑国,掳其辎重,满载而归,只为袭郑无功,指望以此赎罪。时夏四月初旬,行及渑池,白乙丙言于孟明曰:“此去从渑池而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吾父谆谆叮嘱谨慎,主帅不可轻忽。”孟明曰:“吾驱驰千里,尚然不惧。况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家乡密迩,缓急可恃,又何虑哉!”
西乞术曰:“主帅虽然虎威,然慎之无失。恐晋有埋伏,卒然而起,何以御之?”
孟明曰:“将军畏晋如此,吾当先行,如有伏兵,吾自当之。”乃遣骁将褒蛮子,打着元帅百里旗号,前往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第三队,白乙第四队,相离不过一二里之程。
却说褒蛮子惯使着八十斤重的一柄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
驱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然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立着一员大将,当先拦路,问:“汝是秦将孟明否?吾等候多时矣!”
褒蛮子曰:“来将可通姓名。”
那将答曰:“吾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
蛮子曰:“教汝国栾枝,魏犨来到,还斗上几合戏耍。汝乃无名小卒,何敢拦吾归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迟慢时,怕你捱不得我一戟。”
莱驹大怒,挺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就刺在那车衡之上,蛮子将戟一绞,把衡木折做两段。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孟明,名不虚传。”
蛮子呵呵大笑曰:“我乃孟明元帅部下牙将褒蛮子便是。我元帅岂肯与汝鼠辈交锋耶?汝速速躲避,我元帅随后兵到,汝无噍类矣。”
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想道:“牙将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还是如何?”
遂高声叫曰:“我放汝过去,不可伤害吾军。”遂将车马约在一边,让褒蛮子前队过去。蛮子即差军士传报主帅孟明,言:“有些小晋军埋伏,已被吾杀退,可速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得报大喜,遂催趱西乞,白乙两军,一同进发。
且说莱驹引兵来见梁弘,盛述褒蛮子之勇,梁弘笑曰:“虽有鲸蛟,已入铁网,安能施其变化哉?吾等按兵勿动,俟其尽过,从后驱之,可获全胜。”
再说孟明等三帅,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地名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自去得远了。孟明曰:“蛮子已去,料无埋伏矣!”吩咐军将,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全无行伍。
有人问道:“秦兵当日出行,也从崤山过去的。不见许多艰阻?今番回转,何说得恁般?”这有个缘故,当初秦兵出行之日,乘着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拦阻。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任意经过,不觉其苦。今日往来千里,人马俱疲困了。又掳掠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行装重滞;况且遇过晋兵一次,虽然硬过,还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自然之理也。
孟明等过了上天梯第一层险隘,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从后追至矣!”
孟明曰:“我既难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便了。”教白乙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又蓦过了堕马崖,将近绝命岩了,众人发起喊来,报道:“前面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孟明想:“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面果有埋伏?”乃亲自上前来看,但见岩旁有一碑,镌上五字道:“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竿约长三丈有余,旗上有一“晋”字,旗下都是纵横乱木,孟明曰:“此是疑兵之计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竿放倒,然后搬开柴木,以便跋涉。
谁知这面晋字红旗,乃是伏军的记号,他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方才搬运柴木,只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白乙丙且教安排器械,为冲突之计。
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叫道:“汝家先锋褒蛮子,已被缚在此了,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
原来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将挠钩搭起,绑缚上囚车了。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商议并力夺路。孟明看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着万丈深溪,便是落魂涧了,虽有千军万马,无处展施,心生一计,传令:“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决一死战,再作区处。”
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闻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堕马崖,只见东路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引着五千人马,从后一步步袭来。秦军过不得堕马崖,只得又转,此时好象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有个定处。
孟明教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寻个出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左有一枝军占住,叫道:“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
孟明此时,如万箭攒心,没摆布一头处,军士每分头乱窜,爬山越溪,都被晋兵斩获,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仍杀到堕马崖来,那柴木上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等三帅叫苦不迭,左右前后,都是晋兵布满。
孟明谓白乙丙曰:“汝父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死必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西乞术、白乙丙哭曰:“吾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何面目独归故国?”
言之未已,手下军兵,看看散尽,委弃车仗器械,连路堆积。孟明等三帅,无计可施,聚于岩下,坐以待缚,晋兵四下围裹将来,如馒头一般,把秦家兵将,做个餤子,一个个束手受擒。杀得血污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些不曾走漏。髯翁有诗云: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无复只轮回。
休夸晋帅多奇计,蹇叔先曾堕泪来。
先且居诸将会集于东崤之下,将三帅及褒蛮子上了囚车,俘获军士及车马,并滑国掳掠来许多子女玉帛,尽数解到晋襄公大营。
襄公墨缞受俘,军中欢呼动地,襄公问了三帅姓名,又问:“褒蛮子何人也?”
梁弘曰:“此人虽则牙将,有兼人之勇,莱驹曾失利一阵,若非落于陷坑,亦难制缚。”
襄公骇然曰:“既如此骁勇,留之恐有他变。”唤莱驹上前,“汝前日战输与他,今日在寡人面前,可斩其头以泄恨。”莱驹领命,将褒蛮子缚于庭柱,手握大刀,方欲砍去,那蛮子大呼曰:“汝是我手下败将,安敢犯吾?”这一声,就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一般,屋宇俱震动,蛮子就呼声中,将两臂一撑,麻索俱断,莱驹吃一大惊,不觉手颤,堕刀于地。蛮子便来抢这把大刀,有个小校,名曰狼瞫,从旁观见,先抢刀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侯之前,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乃黜退莱驹不用,立狼瞫为车右之职,狼瞫谢恩而出。
自谓受知于君,不往元帅先轸处拜谢。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次日,襄公同诸将奏凯而归,因殡在曲沃,且回曲沃,欲俟还绛之后,将秦帅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施刑,先以败秦之功,告于殡宫,遂治窀穸之事,襄公墨缞视葬,以表战功。
母夫人嬴氏,因会葬亦在曲沃,已知三帅被擒之信,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得胜,孟明等俱被囚执,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曾诛戮否?”
襄公曰:“尚未。”
文嬴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与甚欢,孟明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恩变为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二国之怨,岂不美哉?”
襄公曰:“三帅用事于秦,获而纵之,恐贻晋患。”
文嬴曰:“‘兵败者死’,国有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当时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且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区区败将,必欲自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襄公初时不肯,闻说到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三帅之囚,纵归秦国。
孟明等得脱囚系,更不入谢,抱头鼠窜而逃。
先轸方在家用饭,闻晋侯已赦三帅,吐哺入见,怒气冲冲,问襄公:“秦囚何在?”
襄公曰:“母夫人请放归即刑,寡人已从之矣。”
先轸勃然唾襄公之面曰:“咄!孺子不知事如此。武夫千辛万苦,方获此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襄公方才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
遂问班部中,“谁人敢追秦囚者?”
阳处父愿往。
先轸曰:“将军用心,若追得便是第一功也!”
阳处父驾起追风马,抡起斩将刀,出了曲沃西门,来追孟明。史臣有诗赞襄公能容先轸,所以能嗣伯业。诗曰:
妇人轻丧武夫功,先轸当时怒气冲。
拭面容言无愠意,方知嗣伯属襄公。
却说孟明等三人得脱大难,路上相议曰:“我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犹恐晋君追悔,如之奈何?”比到河下,并无一个船只,叹曰:“天绝我矣!”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着小艇,从西而来,口中唱歌曰:“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异其言,呼曰:“渔翁渡我!”
渔翁曰:“我渡秦人,不渡晋人!”孟明曰:“吾等正是秦人,可速渡我!”渔翁曰:“子非崤中失事之人耶?”孟明应曰:“然。”渔翁曰:“吾奉公孙将军将令,特舣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前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将军可速往。”
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飞也似去了。
三帅循河而西,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渔舟已自在彼招呼,孟明和西乞白乙跣足下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早有一位将官,乘车而至,乃大将阳处父也,大叫:“秦将且住!”孟明等各各吃惊。
须臾之间,阳父停车河岸,见孟明已在舟中,心生一计,解自家所乘左骖之马,假托襄公之命,赐与孟明,“寡君恐将军不给于乘,使处父将此良马,追赠将军,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将军俯纳!”阳处父本意要哄孟明上岸相见,收马拜谢,乘机缚之。
那孟明漏网之鱼,“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上也防这一着,如何再肯登岸,乃立于船头上,遥望阳处父,稽首拜谢曰:“蒙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君之赐耳!”阳处父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阳处父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以孟明之言,奏闻于襄公。
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盖将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襄公以为然,遂商议伐秦之事。
话分两头,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闷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孟明等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杀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也。”
穆公曰:“孤自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以累及三帅,罪在于孤,不在他人。”乃素服迎之于郊,哭而唁之,复用三帅主兵,愈加礼待。百里奚叹曰:“吾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遂告老致政,穆公乃以繇余、公孙枝为左右庶长,代蹇叔、百里奚之位。此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晋襄公正议伐秦,忽边吏驰报:“今有翟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望乞发兵防御!”
襄公大惊曰:“翟、晋无隙,如何相犯?”
先轸曰:“先君文公出亡在翟,翟君以二隗妻我君臣,一住十二年,礼遇甚厚,及先君返国,翟君又遣人拜贺,送二隗还晋。先君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君念先君之好,隐忍不言。今其子白部胡嗣位,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耳。”
襄公曰:“先君勤劳王事,未暇报及私恩,今翟君伐我之丧,是我仇也,子载为寡人创之!”
先轸再拜辞曰:“臣忿秦帅之归,一时怒激,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
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卿其勿辞!”先轸不得已,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亦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点集诸军,问众将:“谁肯为前部先锋者?”
一人昂然而出曰:“某愿往。”
先轸视之,乃新拜右车将军狼瞫也,先轸因他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冲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
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
先轸曰:“眼前亦不少出力之人,汝有何谋勇,辄敢掩诸将之上?”遂叱去不用。
以狐鞫居有崤山夹战之功,用以代之。
狼瞫垂首叹气,恨恨而出,遇其友人鲜伯于途,问曰:“闻元帅选将御敌,子安能在此闲行?”
狼瞫曰:“我自请冲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
鲜伯大怒曰:“先轸妒贤嫉能,我与你共起家丁,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
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戎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待之。”
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与狼瞫同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议先轸黜狼瞫之非,诗曰:
提戈斩将勇如贲,车右超升属主恩。
效力何辜遭黜逐,从来忠勇有冤吞。
再说先轸用其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望箕城进发。两军相遇,各安营停当,先轸唤集诸将授计曰:“箕城有地名曰大谷,谷中宽衍,正乃车战之地。其旁多树木,可以伏兵,栾郤二将可分兵左右埋伏。待且居与翟交战佯败,引至谷中,伏兵齐起,翟主可擒也。二狐引兵接应,以防翟兵驰救。”诸将如计而行。
先轸将大营移后十余里安扎。
次早,两下结阵,翟主白部胡亲自索战。先且居略战数合,引车而退,白部胡引着百余骑,奋勇来追,被先且居诱入大谷,左右伏兵俱起,白部胡施逞精神,左一冲,右一突,胡骑百余,看看折尽,晋兵亦多损伤。良久,白部胡杀出重围,众莫能御,将至谷口,遇着一员大将,刺斜里飕的一箭,正中白部胡面门,翻身落马,军士上前擒之。射箭者,乃新拜下军大夫郤缺也。箭透脑后,白部胡登时身死,郤缺认得是翟主,割下首级献功。
时先轸在中营,闻知白部胡被获,举首向天连声曰:“晋侯有福,晋侯有福!”遂索纸笔,写表章一道,置于案上。不通诸将得知,竟与营中心腹数人,乘单车驰入翟阵。
却说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应,忽见有单车驰到,认是诱敌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轸横戈于肩,瞪目大喝一声,目眦尽裂,血流及面,白暾大惊,倒退数十步,见其无继,传令弓箭手围而射之。
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手杀头目三人,兵士二十余人,身上并无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惧怕先轸之勇,先自手软,箭发的没力了。又且先轸身被重铠,如何射得入去?先轸见射不能伤,自叹曰:“吾不杀敌,无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杀何为?吾将就死于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猬,身死而尸不僵仆。白暾欲断其首,见其怒目扬须,不异生时,心中大惧。有军士认得的言:“此乃晋中军元帅先轸!”
白暾乃率众罗拜,叹曰:“真神人也!”
祝曰:“神许我归翟供养乎?则仆!”尸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还晋国否?我当送回!”祝毕,尸遂仆于车上。要知如何送回晋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宫中弑父 秦穆公崤谷封尸
话说翟主白部胡被杀,有逃命的败军,报知其弟白暾。白暾涕泣曰:“俺说:”晋有天助,不可伐之‘,吾兄不听,今果遭难也!“欲将先轸尸首,与晋打换部胡之尸,遣人到晋军打话。
且说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级,同诸将到中军献功,不见了元帅,有守营军士说道:“元帅乘单车出营去了,但吩咐‘紧守寨门’,不知何往。”先且居心疑,偶于案上见表章一道,取而观之。云:
臣中军大夫先轸奏言:臣自知无礼于君,君不加诛讨,而复用之。幸而战胜,赏赉将及矣,臣归而不受赏,是有功而不赏也;若归而受赏,是无礼而亦可论功也。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将驰入翟军,假手翟人,以代君之讨,臣子且居有将略,足以代臣,臣轸临死冒昧。
且居曰:“吾父驰翟师死矣?”放声大哭,便欲乘车闯入翟军,查看其父下落。
此时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等,毕集营中,死劝方住。众人商议:“必先使人打听元帅生死,方可进兵。”
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打话。”召而问之,乃是彼此换尸之事,且居知死信真实,又复痛哭了一场。约定:“明日军前,各抬亡灵,彼此交换。”翟使回复去后,先且居曰:“戎狄多诈,来日不可不备。”乃商议令郤缺、栾盾仍旧张两翼于左右,但有交战之事,便来夹攻,二狐同守中军。
次日,两边结阵相持。先且居素服登车,独出阵前,迎接父尸,白暾畏先轸之灵,拔去箭翎,将香水浴净,自脱锦袍包裹,装载车上,如生人一般,推出阵前,付先且居收领,晋军中亦将白部胡首级,交割还翟。翟送还的,是香喷喷一具全尸;晋送去的,只是血淋淋一颗首级。白暾心怀不忍,便叫道:“你晋家好欺负人,如何不把全尸还我?”
先且居使人应曰:“若要取全尸,你自去大谷中乱尸内寻认。”
白暾大怒,手执开山大斧。指挥翟骑冲杀过来。这里用车屯车结阵,如墙一般,连冲突数次,皆不能入。引得白暾踯躅咆哮,有气莫吐。
忽然晋军中鼓声骤起,阵门开处,一员大将,横戟而出,乃狐射姑也。白暾便与交锋,战不多合,左有郤缺,右有栾盾,两翼军士围裹将来。
白暾见晋兵众盛,急忙拨转马头,晋军从后掩杀,翟兵死者不计其数。狐射姑认定白暾,紧紧追赶,白暾恐冲动本营,拍马从刺斜里跑去,射姑不舍,随着马尾赶来。
白暾回首一看,带转马头,问曰:“将军面善,莫非贾季乎?”
射姑答曰:“然也。”
白暾曰:“将军别来无恙?将军父子,俱住吾国十二年,相待不薄,今日留情,异日岂无相见。我乃白部胡之弟白暾是也。”
狐射姑见提起旧话,心中不忍,便答道:“我放汝一条生路,汝速速回军,无得淹久于此。”言毕回车,至于大营。晋兵已自得胜,便拿不着白暾,众俱无话。
是夜白暾潜师回翟。白部胡无子,白暾为之发丧,遂嗣位为君。此是后话。
且说晋师凯旋而归,参见晋襄公,呈上先轸的遗表。襄公怜轸之死,亲殓其尸。只见两目复开,勃勃有生气。襄公抚其尸曰:“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也!”乃即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其目遂瞑。后人于箕城立庙祀之。
襄公嘉郤缺杀白部胡之功,仍以冀为之食邑,谓曰:“尔能盖父之愆,故还尔父之封也!”又谓胥臣曰:“举郤缺者,吾子之功。微子,寡人何由任缺?”乃以先茅之县赏之。
诸将见襄公赏当其功,无不悦服。
时许、蔡二国,因晋文公之变,复受盟于楚。晋襄公拜阳处父为大将,帅师伐许,因而侵蔡。楚成王命斗勃同成大心,帅师救之。行及汦水,隔岸望见晋军,遂逼汦水下寨。
晋军营于汦水之北,两军只隔得一层水面,击柝之声,彼此相闻。晋军为楚师所拒,不能前进,如此相持,约有两月。看看岁终,晋军粮食将尽,阳处父意欲退军,既恐为楚所乘,又嫌于避楚,为人所笑,乃使人渡汦水,直入楚军,传语斗勃曰:“谚云:”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将军若欲与吾战,吾当退去一舍之地,让将军济水而阵,决一死敌。如将军不肯济,将军可退一舍之地,让我渡河南岸,以请战期。若不进不退,劳师费财,何益于事?处父今驾马于车,以候将军之命,惟速裁决。“
斗勃忿然曰:“晋欺我不敢渡河耶?”便欲渡河索战。
成大心急止曰:“晋人无信,其言退舍,殆诱我耳。若乘我半济而击之,我进退俱无据矣。不如姑退,以让晋涉。我为主,晋为客,不亦可乎?”
斗勃悟曰:“孙伯之言是也!”乃传令军中,退三十里下寨,让晋济水,使人回复阳处父。
处父使改其词,宣言于众,只说:“楚将斗勃,畏晋不敢涉水,已遁去矣。”
军中一时传遍,处父曰:“楚师已遁,我何济为,岁暮天寒,且归休息,以俟再举可也。”遂班师还晋,斗勃退舍二日,不见晋师动静,使人侦之,已去远矣,亦下令班师而回。
却说楚成王之长子,名曰商臣。先时欲立为太子,问于斗勃,勃对曰:“楚国之嗣,利于少,不利于长,历世皆然。且商臣之相,蜂目豺声,其性残忍,今日受而立之,异日复恶而黜之,其为乱必矣。”成王不听,竟立为嗣,使潘崇傅之。商臣闻斗勃不欲立己,心怀怨恨,及斗勃救蔡,不战而归,商臣谮于成王曰:“子上受阳处父之赂,故避之以为晋名。”
成王信其言,遂不许斗勃相见,使人赐之以剑。斗勃不能自明,以剑刎喉而死,成大心自诣成王之前,叩头涕泣,备述退师之故,如此恁般,“并无受赂之事,若以退为罪,罪宜坐臣。”
成王曰:“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
后又爱少子职,遂欲废商臣而立职,诚恐商臣谋乱,思寻其过失而诛之。宫人颇闻其语,传播于外,商臣犹豫未信,以告于太傅潘崇。崇曰:“吾有一计,可察其说之真假。”商臣问:“计将安出?”潘崇曰:“王妹芈氏,嫁于江国,近以归宁来楚,久住宫中,必知其事,江芈性最躁急,太子诚为设享,故加怠慢,以激其怒,怒中之言,必有泄漏。”
商臣从其谋,乃具享以待江芈,芈氏来至东宫,商臣迎拜甚恭,三献之后,渐渐疏慢,中馈但使庖人供馔,自不起身,又故意与行酒侍儿,窃窃私语,芈氏两次问话,俱失应答,芈氏大怒,拍案而起,骂曰:“役夫不肖如此,宜王之欲杀汝而立职也!”商臣假意谢罪,芈氏不顾,竟上车而去,骂声犹不绝口。
商臣连夜告于潘崇,因叩以自免之策,潘崇曰:“子能北面而事职乎!”
商臣曰:“吾不能以长事少也。”
潘崇曰:“若不能屈首事人,盍适他国。”
商臣曰:“无因也,只取辱焉。”
潘崇曰:“舍此二者,别无策矣!”
商臣固请不已,潘崇曰:“有一策,甚便捷,但恐汝不忍耳。”
商臣曰:“死生之际,有何不忍?”
潘崇附耳曰:“除非行大事,乃可转祸为福。”
商臣曰:“此事吾能之。”乃部署宫甲,至夜半,托言宫中有变,遂围王宫,潘崇仗剑,同力士数人入宫,径造成王之前,左右皆惊散,成王问曰:“卿来何事?”潘崇答曰:“王在位四十七年矣,成功者退,今国人思得新王,请传位于太子!”
成王惶遽答曰:“孤即当让位,但不知能相活否?”潘崇曰:“一君死,一君立,国岂有二君耶,何王之老而不达也!”
成王曰:“孤方命庖人治熊掌,俟其熟而食之,虽死不恨。”
潘崇厉声曰:“熊掌难熟,王欲延时刻,以待外救乎,请王自便,勿俟臣动手!”
言毕,解束带投于王前。成王仰天呼曰:“好斗勃!好斗勃!孤不听忠言,自取其祸,复何言哉!”遂以带自挽其颈,潘崇命左右拽之,须臾气绝。江芈曰:“杀吾兄者,我也!”亦自缢而死。
时周襄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之丁未日也。髯翁论此事,谓成王以弟弑兄,其子商臣,遂以子弑父,天理报应,昭昭不爽。有诗叹曰:
楚君昔日弑熊 ,今日商臣报叔冤。
天遣潘崇为逆傅,痴心犹想食熊蹯。
商臣既弑其父,遂以暴疾讣于诸侯,自立为王,是为穆王,加潘崇之爵为太师,使掌环列之尹,复以为太子之室赐之。令尹斗般等,皆知成王被弑,无人敢言。商公斗宜申闻成王之变,托言奔丧,因来郢都,与大夫仲归谋弑穆王,事露,穆王使司马斗越椒擒宜申仲归杀之。巫者范矞似言:“楚成王与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验矣。
斗越椒觊令尹之位,乃说穆王曰:“子扬常向人言:”父子世秉楚政,受先王莫大之恩,愧不能成先王之志。‘其意欲扶公子职为君,子上之来,子扬实召之,今子上伏诛,子扬意不自安,恐有他谋,不可不备。“穆王疑之,乃召斗般使杀公子职,斗般辞以不能。穆王怒曰:”汝欲成先王之志耶?“自举铜锤击杀之。
公子职欲奔晋,斗越椒追杀之于郊外。穆王拜成大心为令尹。未几,大心亦卒。遂迁斗越椒为令尹,蔿贾为司马。后穆王复念子文治楚之功,录斗克黄为箴尹。克黄字子仪,乃斗般之子,子文之孙也。
晋襄公闻楚成王之死,问于赵盾曰:“天其遂厌楚乎?”
赵盾对曰:“楚君虽横,犹可以礼义化诲。商臣不爱其父,况其他乎?臣恐诸侯之祸,方未艾耳!”
不几年,穆王遣兵四出,先灭江,次灭六,灭蓼,又用兵陈郑,中原多事,果如赵盾之言。此是后话。
却说周襄王二十七年,春二月,秦孟明视请于穆公,欲兴师伐晋,以报崤山之败。穆公壮其志,许之。孟明遂同西乞、白乙率车四百乘伐晋。
晋襄公虑秦有报怨之举,每日使人远探,一得此信,笑曰:“秦之拜赐者至矣。”遂拜先且居为大将,赵衰为副,狐鞫居为车右,迎秦师于境上。大军将发之际,狼瞫自请以私属效劳,先且居许之。
时孟明等尚未出境,先且居曰:“与其俟秦至而战,不如伐秦。”遂西行至于彭衙,方与秦兵相遇,两边各排成阵势。
狼瞫请于先且居曰:“昔先元帅以瞫为无勇,罢黜不用,今日瞫请自试,非敢求录功,但以雪前之耻耳。”言毕,遂与其友鲜伯等百余人,直犯秦阵,所向披靡,杀死秦兵无算。鲜伯为白乙所杀。
先且居登车,望见秦阵已乱,遂驱大军掩杀前去,孟明等不能当。大败而走,先且居救出狼瞫.瞫遍体皆伤,呕血斗余,逾日而亡。晋兵凯歌还朝,且居奏于襄公曰:“今日之胜,狼瞫之力,与臣无与也。”襄公命以上大夫之礼,葬狼瞫于西郭。使群臣皆送其葬,此是襄公激励人才的好处。史臣有诗夸狼瞫之勇云:
壮哉狼车右,斩囚如割鸡。
被黜不妄怒,轻身犯敌威。
一死表生平,秦师因以摧。
重泉若有知,先轸应低眉。
却说孟明兵败回秦,自分必死。谁知穆公一意引咎,全无嗔怪之意,依旧使人郊迎慰劳,任以国政如初。孟明自愧不胜,乃增修国政,尽出家财,以恤阵亡之家,每日操演军士,勉以忠义,期来年大举伐晋。
是冬,晋襄公复命先且居,纠合宋大夫公子成、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公子归生,率师伐秦,取江及彭衙二邑而还。戏曰:“吾以报拜赐之役也。”昔郭偃卜繇,有‘一击三伤’之语,至是三败秦师,其言果验。
孟明不请师御晋,秦人皆以为怯,惟穆公深信之。谓群臣曰:“孟明必能报晋,但时未至耳。”
至明年夏五月,孟明补卒搜乘,训练已精,请穆公自往督战,“若今次不能雪耻,誓不生还!”穆公曰:“寡人凡三见败于晋矣,若再无功,寡人亦无面目返国也!”乃选车五百乘,择日兴师。凡军士从行者,皆厚赠其家。三军踊跃,皆愿效死。
兵由蒲津关而出,既渡黄河,孟明出令,使尽焚其舟,穆公怪而问曰:“元帅焚舟,何意也?”孟明视奏曰:“‘兵以气胜’,吾屡挫之后,气已衰矣,幸而胜,何患不济?吾之焚舟,示三军之必死,有进无退,所以作其气也。”
穆公曰:“善。”孟明自为先锋,长驱直入,破王官城,取之。
谍报至绛州,晋襄公大集群臣,商议出兵拒敌。赵衰曰:“秦怒已甚,此番起倾国之兵,将致死于我,且其君亲行,不可当也,不如避之。使稍逞其志,可以息两国之争。”
先且居亦曰:“困兽犹能斗,况大国乎?秦君耻败,而三帅俱好勇,其志不胜不已,兵连祸结,未有已时,子余之言是也。”襄公乃传谕四境坚守,毋与秦战。
繇余谓穆公曰:“晋惧我矣,君可乘此兵威,收崤山死士之骨,可以盖昔之耻。”穆公从之,遂引兵渡黄河上岸,自茅津济师,屯于东崤,晋兵无一人一骑敢相迎者,穆公命军士于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等处,收检尸骨,用草为衬,埋藏于山谷僻坳之处,宰牛杀马,大陈祭享,穆公素服,亲自沥酒,放声大哭。孟明诸将伏地不能起,哀动三军,无不堕泪,髯仙有诗云:
曾嗔二老哭吾师,今日如何自哭之?
莫道封尸豪举事,崤山虽险本无尸。
江及彭衙二邑百姓,闻穆公伐晋得胜,哄然相聚,逐去晋之守将,还复归秦。秦穆公奏凯班师,以孟明为亚卿,与二相同秉国政。西乞、白乙俱加封赏,改蒲津关为大庆关,以志军功。
却说西戎主赤班,初时见秦兵屡败,欺秦之弱,欲倡率诸戎叛秦。及伐晋回来,穆公遂欲移师伐戎,繇余请传檄戎中,征其朝贡,若其不至,然后攻之。赤班打听孟明得胜,正怀忧惧,一见檄文,遂率西方二十余国,纳地请朝,尊穆公为西戎伯主。
史臣论秦事,以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穆公信孟明之贤,能始终任用,所以卒成伯业,是时秦之威名,直达京师。周襄王谓尹武公曰:“秦,晋匹也,其先世皆有功于王室,昔重耳主盟中夏,朕册命为侯伯;今秦伯任好,强盛不亚于晋,朕亦欲册之如晋,卿以为何如?”
尹武公曰:“秦自伯西戎,未若晋之能勤王也。今秦、晋方恶,而晋侯驩能继父业,若册命秦,则失晋欢矣,不若遣使颁赐以贺秦,则秦知感,而晋亦无怨。”襄王从之。
要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箫双跨凤 赵盾背秦立灵公
话说秦穆公并国二十,遂伯西戎。周襄王命尹武公赐金鼓以贺之。秦伯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孙枝如周谢恩。是年,繇余病卒,穆公心加痛惜,遂以孟明为右庶长。公孙枝自周还,知穆公意向孟明,亦告老致政,不在话下。
却说秦穆公有幼女,生时适有人献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女周岁,宫中陈晬盘,女独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善于吹笙,不由乐师,自成音调。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为笙,女吹之,声如凤鸣。穆公钟爱其女,筑重楼以居之,名曰凤楼。楼前有高台,亦名凤台。
弄玉年十五,穆公欲为之求佳婿。弄玉自誓曰:“必是善笙人,能与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也!”穆公使人遍访,不得其人。
忽一日,弄玉于楼上卷帘闲看,见天净云空,月明如镜,呼侍儿焚香一炷,取碧玉笙,临窗吹之,声音清越,响入天际,微风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声若远若近,弄玉心异之,乃停吹而听,其声亦止,余音犹袅袅不断。弄玉临风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昃香消,乃将玉笙置于床头,勉强就寝。
梦见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丈夫羽冠鹤氅,骑彩凤自天而下,立于凤台之上,谓弄玉曰:“我乃太华山之主也。上帝命我与尔结为婚姻,当以中秋日相见,宿缘应尔。"乃于腰间解赤玉箫,倚栏吹之。其彩凤亦舒翼鸣舞,凤声与箫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觉问曰:”此何曲也?“美丈夫对曰:”此‘华山吟’第一弄也!“弄玉又问曰:”曲可学乎?“美丈夫对曰:”既成姻契,何难相授?"言毕,直前执弄玉之手。
弄玉猛然惊觉,梦中景象,宛然在目。
及旦,自言于穆公,乃使孟明以梦中形象,于太华山访之。有野夫指之曰:“山上明星岩,有一异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结庐独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箫一曲,箫声四彻,闻者忘卧,不知何处人也!”
孟明登太华山,至明星岩下,果见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飘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孟明知是异人,上前揖之,问其姓名。对曰:“某萧姓,史名。足下何人?来此何事?"孟明曰:”某乃本国右庶长,百里视是也。吾主为爱女择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闻足下精于音乐,吾主渴欲一见,命某奉迎。"萧史曰:“某粗解宫商,别无他长,不敢辱命。"孟明曰:”同见吾主,自有分晓。"乃与共载而回。
孟明先见穆公,奏知其事,然后引萧史入谒。穆公坐于凤台之上,萧史拜见曰:“臣山野匹夫,不知礼法,伏祈矜宥!"穆公视萧史形容潇洒,有离尘绝俗之韵,心中先有三分欢喜,乃赐坐于旁,问曰:”闻子善箫,亦善笙乎?“
萧史曰:“臣止能箫,不能笙也!”
穆公曰:“本欲觅吹笙之侣,今箫与笙不同器,非吾女匹也!”顾孟明使引退。弄玉遣侍者传语穆公曰:“箫与笙一类也。客既善箫,何不一试其长?奈何令怀技而去乎?”穆公以为然,乃命箫史奏之。
萧史取出赤玉箫一枝,玉色温润,赤光照耀人目,诚希世之珍也。才品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于林际;百鸟和鸣,经时方散。穆公大悦。时弄玉于帘内,窥见其异,亦喜曰:“此真吾夫矣!”
穆公复问萧史曰:“子知笙、箫何为而作?始于何时?"萧史对曰:”笙者,生也,女娲氏所作,义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义取肃清,律应仲吕。"穆公曰:“试详言之!”
萧史对曰:“臣执艺在箫,请但言箫。昔伏羲氏,编竹为箫,其形参差,以象凤翼;其声和美,以象凤鸣。大者谓之‘雅箫’,编二十三管,长尺有四寸;小者谓之‘颂箫’,编十六管,长尺有二寸,总谓之箫管。其无底者,谓之‘洞箫’。其后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溪,制为笛,横七孔,吹之亦象凤鸣,其形甚简。后人厌箫管之繁,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又以长者名箫,短者名管。今之箫,非古之箫矣。"穆公曰:”卿吹箫,何以能致珍禽也?“
史又对曰:“箫制虽减,其声不变,作者以象凤鸣。凤乃百鸟之王,故皆闻凤声而翔集也。昔舜作‘箫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仪,凤且可致,况他鸟乎?”
萧史应对如流,音声洪亮,穆公愈悦,谓史曰:“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不欲归之盲婿,愿以室吾子。"萧史敛容再拜辞曰:”史本山僻野人,安敢当王侯之贵乎?“
穆公曰:“小女有誓愿在前,欲择善笙者为偶,今吾子之箫,能通天地,格万物,更胜于笙多矣。况吾女复有梦征,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缘也,卿不能辞!"萧史乃拜谢。
穆公命太史择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圆于上,人圆于下。
乃使左右具汤沐,引萧史洁体,赐新衣冠更换,送至凤楼,与弄玉成亲。夫妻和顺,自不必说。
次早,穆公拜萧史为中大夫。萧史虽列朝班,不与国政,日居凤楼之中,不食火食,时或饮酒数杯耳。弄玉学其导气之方,亦渐能绝粒,萧史教弄玉吹箫,为《来凤》之曲。
约居半载,忽然一夜,夫妇于月下吹箫,遂有紫凤集于台之左,赤龙盘于台之右。萧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间史籍散乱,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降生于周之萧氏,为萧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职,吾乃连缀本末,备典籍之遗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称吾为萧史,今历一百十余年矣。上帝命我为华山之主,与子有夙缘,故以箫声作合,然不应久住人间。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
弄玉欲辞其父,萧史不可,曰:“既为神仙,当脱然无虑,岂容于眷属生系恋耶?”于是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凤,自凤台翔云而去。今人称佳婿为“乘龙”,正谓此也。
是夜,有人于太华山闻凤鸣焉。次早,宫侍报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叹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时有龙凤迎寡人,寡人视弃山河,如弃敝屣耳!”命人于太华踪迹之,杳然无所见闻。遂立祠于明星岩,岁时以酒果祀之,至今称为箫女祠,祠中时闻凤鸣也。六朝鲍照有《萧史曲》云:
萧史爱少年,嬴女童颜。
火粒愿排弃,霞雾好登攀。
龙飞逸天路,凤起出秦关。
身去长不返,萧声时往还。
又江总亦有诗云:
弄玉秦家女,萧史仙处童。
来时兔月满,去后凤楼空。
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
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
穆公自是厌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国政专任孟明,日修清净无为之业。未几,公孙枝亦卒。孟明荐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贤德,国中称为‘三良’,穆公皆拜为大夫,恩礼甚厚。
又三年,为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日,穆公坐于凤台观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无会期,蓦然睡去。梦见萧史与弄玉控一凤来迎,同游广寒之宫,清冷彻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数日薨,人以为仙去矣。
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岁。
穆公初娶晋献公女,生太子,至是即位,是为康公。葬穆公于雍。用西戎之俗,以生人殉葬,凡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车氏之三子亦与其数。国人哀之,为赋《黄鸟》之诗。诗见《毛诗。国风》。后人论穆公用“三良”殉葬,以为死而弃贤,失贻谋之道;惟宋苏东坡学士有题秦穆公墓诗,出人意表。诗云:
橐泉在城东,墓在城中无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识公墓。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伤?
话分两头。
却说晋襄公六年,立其子夷皋为世子,使庶弟公子乐出仕于陈。是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皆卒,连丧四卿,位署俱虚。明年,乃大搜车徒于夷、舍二军,仍复三军之旧。
襄公欲使士谷、梁益耳将中军,使箕郑父、先都将上军。先且居之子先克进曰:“狐、赵有大功于晋,其子不可废也。且士谷位司空,与梁益耳俱未有战功,骤为大将,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乃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佐之;以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佐之;以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佐之。
狐射姑登坛号令,指挥如意,傍若无人。其部下军司马臾骈谏曰:“骈闻之:”师克在和。‘今三军之帅,非夙将,即世臣也。元帅宜虚心谘访,常存谦退。夫刚而自矜,子玉所以败于晋也,不可不戒。“射姑大怒,喝曰:”吾发令之始,匹夫何敢乱言,以慢军士!“叱左右鞭之一百,众人俱有不服之意。
再说士谷、梁益耳闻先克阻其进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军元帅之职,亦深恨之。
时太傅阳处父聘于卫,不与其事,及处父归国,闻狐射姑为元帅,乃密奏于襄公曰:“射姑刚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将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军,与其子盾相善,极知盾贤而且能。夫尊贤使能,国之令典。君如择帅,无如盾者。”襄公用其言,乃使阳处父改搜于董。
狐射姑未知易帅之事,欣然长中军之班。襄公呼其字曰:“贾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射姑不敢言,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赵盾为中军元帅,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军、下军如故。
赵盾自此当国,大修政令,国人悦服。有人谓阳处父曰:“子孟言无隐,忠则忠矣,独不虞取怨于人乎?”处父曰:“苟利国家,何敢避私怨也?”
次日,狐射姑独见襄公,问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劳,不以臣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勋,不如衰乎?抑别有所谓耶?”
襄公曰:“无他也。阳处父谓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难为大将,是以易之。”
射姑嘿然而退。
是年秋八月,晋襄公病,将死。召太傅阳处父,上卿赵盾及诸臣,在榻前嘱曰:“寡人承父业,破狄伐秦,未尝挫锐气于外国。今不幸命之不长,将与诸卿长别。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尽心辅佐,和好邻国,不失盟主之业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
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赵盾曰:“国家多难,秦、狄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见仕于秦,好善而长,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莫对,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乐。其母,君之嬖也,乐仕于陈,而陈素睦于晋,非若秦之为怨。迎之,则朝发而夕至矣。”赵盾曰:“不然。陈小而远。秦大而近,迎君于陈不加睦、而迎于秦。可以释怨而树援。必公子雍乃可!”众议方息。
乃使先蔑为正使。士会副之,如秦报丧,因迎公子雍为君。将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于他国。恐事之不成。将有他变。子何不托疾以辞之?"先蔑曰:”政在赵氏。何变之有?"林父谓人曰:“‘同官为僚’,吾与士伯为同僚。不敢不尽吾心,彼不听吾言。恐有去日。无来日矣!”
不说先蔑往秦,且说狐射姑见赵盾不从其言。怒曰:“狐、赵等也。今有赵其无狐耶?"亦阴使人召公子乐于陈。将为争立之计,早有人报知赵盾。盾使其客公孙杵臼,率家丁百人。伏于中路。候公子乐行过。要而杀之。
狐射姑益怒曰:“使赵孟有权者,阳处父也,处父族微无援。今出宿郊外。主诸国会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杀公子乐。我杀处父。不亦可乎?"乃与其弟狐鞫居谋,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与家人诈为盗。夜半逾墙而入。处父尚秉烛观书。鞫居直前击之。中肩,处父惊而走。鞫居逐杀之,取其首以归。
阳处父之从人,有认得鞫居者,走报赵盾。盾佯为不信。叱曰:“阳太傅为盗所害,安敢诬人?"令人收殓其尸。此九月中事。
至冬十月,葬襄公于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谓赵盾曰:“先君何罪?其适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块肉,而外求君于他国耶?"赵盾曰:”此国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
葬毕,奉主入庙,赵宣子即庙中谓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赏,以伯诸侯,今君柩在殡,而狐鞫居擅杀太傅。为诸臣者,谁不自危?此不可不讨也!”乃执鞫居付司寇,数其罪而斩之,即于其家搜出阳处父之首,以线缝于颈而葬之。狐射姑惧赵盾已知其谋,乃夜乘小车出奔翟国,投翟主白暾去讫。
时翟国有长人曰侨如,身长一丈五尺,谓之长翟,力举千钧,铜头铁额,瓦砾不能伤害。白暾用之为将,使之侵鲁,文公使叔孙得臣帅师拒之。
时值冬月,冻雾漫天。
大夫富父终甥,知将雨雪,进计曰:“长翟骁勇异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敌。"乃于要道,深掘陷坑数处,将草蓐掩盖,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铺平地面,不辨虚实。富父终甥引一枝军,去劫侨如之寨,侨如出战,终甥诈败,侨如奋勇追杀,终甥留下暗号,认得路径,沿坑而走,侨如随后赶来,遂坠于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杀散翟兵,终甥以戈刺侨如之喉而杀之,取其尸载以大车,见者都骇,以为防风氏之骨,不是过也。
得臣适生长子,遂名曰叔孙侨如,以志军功,自此鲁与齐、卫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灭其国。
狐射姑转入赤翟潞国,依潞大夫酆舒。
赵盾曰:“贾季,吾先人同时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劳不浅。吾诛鞫居,正以安贾季也。彼惧罪而亡,何忍使孤身栖止于翟境乎!"乃使臾骈送其妻子往潞。
臾骈唤集家丁,将欲起行,众家丁禀曰:“昔搜夷之日,主人尽忠于狐帅,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报,今元帅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赐我也,当尽杀之,以雪其恨!”臾骈连声曰:“不可,不可!元帅以送孥见委,宠我也。元帅送之,而我杀之,元帅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车,将家财细细登籍,亲送出境,毫无遗失。射姑闻之,叹曰:“吾有贤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
赵盾自此重臾骈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再说先蔑同士会如秦,迎公子雍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两定晋君,当寡人之身,复立公子雍,是晋君世世自秦出也!”乃使白乙丙率车四百乘,送公子雍于晋。
却说襄夫人穆嬴自送葬归朝之后,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于怀,至朝堂大哭,谓诸大夫曰:“此先君适子也,奈何弃之?"既散朝,则命车适于赵氏,向赵盾顿首曰:”先君临终,以此子嘱卿,尽心辅佐,君虽弃世,言犹在耳,若立他人,将置此子于何地耶?不立吾儿,吾子母有死而已。"言毕,号哭不已。
国人闻之,无不哀怜穆嬴,而归咎于赵盾。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为言,赵盾患之,谋于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长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长君,异日幼子渐长,必然有变,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为上。"盾曰:“先定君,然后发使,方为有名。"即时会集群臣,奉夷皋即位,是为灵公,时年才七岁耳。
百官朝贺方毕,忽边谍报称:“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诸大夫曰:”我失信于秦矣,何以谢之?“赵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则秦吾宾客也,既不受其纳,是敌国矣,使人往谢,彼反有辞于我,不如以兵拒之!“
乃使上军元帅箕郑父辅灵公居守;盾自将中军,先克为副,以代狐射姑之职;荀林父独将上军;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独将下军。三军整顿,出迎秦师,屯于廑阴。
秦师已济河而东,至令狐下寨。闻前有晋军,犹以为迎公子雍而来,全不戒备。先蔑先至晋军来见赵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睁目视曰:“谋迎公子,是谁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见荀林父曰:“吾悔不听子言,以至今日。”林父止之曰:“子,晋臣也,舍晋安归?”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则雍是我主,秦为吾主之辅,岂可自背前言,苟图故乡之富贵乎?”遂奔秦寨。
赵盾曰:“士伯不肯留晋,来日秦师必然进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志。”遂出令秣谷饲马,军士于寝蓐饱食,衔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声呐喊,鼓角齐鸣,杀入营门,秦师在睡梦中惊觉,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乱窜,晋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战得脱,公子雍死于乱军之中,先蔑叹曰:“赵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会亦叹曰:”吾与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独归也!"亦从秦师而归,秦康公俱拜为大夫。
荀林父言于赵盾曰:“昔贾季奔狄,相国念同僚之义,归其妻孥。今士伯随季与某亦有僚谊,愿效相国昔日之事!” 赵盾曰:“荀伯重义,正合吾意。"遂令卫士送两宅家眷及家财于秦。胡曾先生有诗云:
谁当越境送妻孥?只为同僚义气多。
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谊却如何?
又髯翁有诗,讥赵宣子轻于迎雍,以宾为寇:
奕棋下子必踌躇,有嫡如何又外求?
宾寇须臾成反覆,赵宣谋国是何筹?
按此一战,各军将皆有俘获。惟先克部下骁将蒯得,贪进不顾,为秦所败,反丧失其车五乘,先克欲按军法斩之。诸将皆代为哀请,先克言于赵盾,乃夺其田禄,蒯得恨恨不已。
再说箕郑父与士谷、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赵盾升为中军元帅,士谷、梁益耳俱失了兵柄,连箕郑父也有不平之意。时郑父居守,士谷、梁益耳俱聚做一处,说起:“赵盾废置自由,目中无人。今闻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两军相持,急未能解,我这里从中为乱,反了赵盾,废夷皋迎公子雍,大权皆归于吾党之手。"商议已定,不知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将乱晋 召士会寿余绐秦
话说箕郑父、士谷、梁益耳三人商议,只等秦兵紧急,便从中作乱,欲更赵盾之位。不意赵盾袭败秦兵,奏凯而回,心中愈愤。
先都为下军佐,因主将先蔑为赵盾所卖,出奔于秦,亦恨赵盾,凑着蒯得被先克以军事夺其田禄,中怀怨望,诉于士谷。谷曰:“先克倚恃赵孟之属,故敢横行如此。盾所专制,惟中军耳,诚得一死士,先往刺克,则盾势孤矣。此事非得先子会不可!"蒯得曰:”子会因主帅为盾所卖,意亦恨之。"士谷曰:“既如此,则克不难办也!”遂附耳曰:“只须如此恁般,便可了事。"蒯得大喜曰:”吾当即往言之!“蒯得往见先都。
倒是先都开口说起:“赵孟背了士季,袭败秦师,全无信义,难与同事。"蒯得遂以士谷之言,告于先都,都曰:”诚如此,晋国之幸也!
时冬月将尽,约至新春,先克往箕城,谒拜其祖先轸之祠,先都使家丁伏于箕城之外,只等先克过去,远远跟定,觑个空隙,群起刺杀之,从人惊散。
赵盾闻先克为贼所杀,大怒,严令司寇缉获,五日一比。先都等情慌,与蒯得商议,怂恿士谷,梁益耳等作速举事,梁益耳醉中泄其语于梁弘,弘大惊曰:“此灭族之事也!”乃密告于臾骈,骈转闻于赵盾,盾即聚甲戒车,吩咐伺候听令。
先都闻赵氏聚甲戒车,疑其谋已泄,急走士谷处,催并速发,箕郑父欲借上元节晋侯赐酺,乘乱行事,议久不决。
赵盾先遣臾骈围先都之家,执都付狱。梁益耳、蒯得慌忙之际,欲与箕郑父,士谷团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一同为乱。赵盾使人反以先都之谋,告于箕郑父,请他入朝商议。箕郑父曰:“赵孟见召,殆不疑我也!”遂轻身而往。
原来赵孟为箕郑父见为上军元帅,恐其鼓众同乱,假意召之。郑父不知是计,坦然入朝,赵盾留住于朝房,与之议先都之事。密遣荀林父、郤缺、栾盾领着三枝军马,分头拿捕士谷、梁益耳、蒯得三人,俱下狱讫,荀林父等三将至朝房回话。林父大声喝曰:“箕郑父亦在作乱数内,如何还不就狱?"郑父曰:”我有居守之劳,彼时三军在外,我独居中,不以此时为乱,今日诸卿济济,乃求死耶?"赵盾曰:“汝之迟于为乱,正欲待先都,蒯得也。我已访知的实,不须多辩!"箕郑父俯首就狱。
赵盾奏闻晋灵公,欲将先都等五人行诛。灵公年幼,唯唯而已。灵公既入宫,襄夫人闻五人在狱,问灵公曰:“相国如何处置?"灵公曰:”相国言:“罪并应诛'.襄夫人曰:”此辈事起争权,原无篡逆之谋,且主谋杀先克者,不过一二人,罪有首从,岂可一概诛戮?迩年老成凋丧,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虚矣,可不虑乎?"明日,灵公以襄夫人之言述于赵盾,盾奏曰:“主少国疑,大臣擅杀,不大诛戮,何以惩后?"遂将先都、士谷、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不君之罪,斩于市曹,录先克之子先縠为大夫。国人畏赵盾之严,无不股栗。
狐射姑在潞国闻其事,骇曰:“幸哉!我之得免于死也!”
一日,潞大夫酆舒问于狐射姑曰:“赵盾比赵衰二人孰贤?"射姑曰:”赵衰乃冬日之日,赵盾乃夏日之日。冬日赖其温,夏日畏其烈。"酆舒笑曰:“卿宿将,亦畏赵孟耶?
闲话休提。
却说楚穆王自篡位之后,亦有争伯中原之志。闻谍报:“晋君新立,赵盾专政,诸大夫自相争杀。"乃召群臣计议,欲加兵于郑。大夫范山进曰:”晋君年幼,其臣志在争权,不在诸侯。乘此时出兵以争北方,谁能当者?"穆王大悦。
使斗越椒为大将,蔿贾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郑。自引两广精兵,屯于狼渊,以为声援。别遣息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茷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陈。
且说郑穆公闻楚兵临境,急遣大夫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引兵拒楚于境上,嘱以固守勿战,别遣人告急于晋。越椒连日挑战,郑兵不出。蔿贾密言于越椒曰:“自城濮之后,楚兵久不至郑矣。郑人恃有晋救,不与我战。乘晋之未至,诱而擒之,可以雪往日之耻。不然,迁延日久,诸侯毕集,恐复如子玉故事,将奈何?"越椒曰:”今欲诱之,当用何计?" 蔿贾附耳曰:“必须如此恁般。"越椒从其谋,乃传令军中,言:”粮食将缺,可于村落掠取,以供食用。"自于帐中鼓乐饮酒,每日至夜半方散。有人传至狼渊,楚穆王疑斗越椒玩敌,欲自往督战,范山曰:“伯嬴智士,此必有计,不出数日,捷音当至矣!”
再说公子坚等,见楚兵不来搦战,心中疑虑,使人探听,回言:“楚兵四出掳掠为食,斗元帅中军,日逐鼓乐饮酒,酒后谩骂,言郑人无用,不堪厮杀。”公子坚喜曰:“楚兵四出掳掠,其营必虚;楚将鼓乐饮酒,其心必懈。若夜劫其营,可获全胜。”公子庞、乐耳皆以为然。
是夜结束饱食,公子庞欲分作前中后三队,次第而进。公子坚曰:“劫营与对阵不同,乃一时袭击之计,可分左右,不可分前后也!”于是三将并进。
将及楚营,远远望见灯烛辉煌,笙歌嘹亮,公子坚曰:“伯棼命合休矣!”麾车直进,楚军全不抵当,公子坚先冲入寨中,乐人四散奔走,惟越椒呆坐不动,上前看时,吃一大惊,乃是束草为人,假扮作越椒模样。
公子坚急叫:“中计!"退出寨时,忽闻寨后炮声大震,一员大将领军杀来,大叫:”斗越椒在此!"公子坚奔走不迭,会合公子庞及乐耳二将,做一路逃奔,行不一里,对面炮声又起,却是蔿贾预先埋伏一枝军马,在于中路,邀截郑兵。
前有蔿贾,后有越椒,首尾夹攻,郑兵大败,公子庞、乐耳先被擒,公子坚舍命来救,马踬车覆,亦为楚兵所获。
郑穆公大惧,谓群臣曰:“三将被擒,晋救不至,如何?”群臣皆曰:“楚势甚盛,若不乞降,早晚打破城池,虽晋亦无如之何矣!"郑穆公乃遣公子丰至楚营谢罪,纳赂求和,誓不反叛。斗越椒使人请命于穆王,穆王许之,乃释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之囚,放还郑国。
楚穆王传令班师,行至中途,楚公子朱伐陈兵败,副将公子茷为陈所获,打从狼渊一路来见穆王,请兵复仇。穆王大怒,正欲加兵于陈,忽报:“陈有使命,送公子茷还楚,上书乞降。”穆王拆书看之,略曰:
寡人朔,壤地褊小,未获接侍君王之左右,蒙君王一旅训定。边人愚莽,获罪于公子,朔惶悚,寝不能寐,敬使一介,具车马致之大国,朔愿终依宇下,以求荫庇,惟君王辱收之。
穆王笑曰:“陈惧我讨罪,是以乞附,可谓见机之士矣!”乃准其降,传檄征取郑、陈二国之君同蔡侯,以冬十月朔于厥貉取齐相会。
却说晋赵盾因郑人告急,遣人约宋、鲁、卫、许四国之兵,一同救郑,未及郑境,闻郑人降楚,楚师已还,又闻陈亦降楚。宋大夫华耦、鲁大夫公子遂俱请伐陈、郑,赵盾曰:“我实不能驰救,以失二国,彼何罪焉?不如退而修政。”乃班师。
髯翁有诗叹云:
谁专国柄主诸侯?却令荆蛮肆蠢谋。
今日郑陈连臂去,中原伯气黯然收。
再说陈侯朔与郑伯兰,于秋末齐至息地,候楚穆王驾到。相见礼毕,穆王问曰:“原订厥貉相会,如何逗遛此地?"陈侯、郑伯齐声答曰:”蒙君王相约,诚恐后期获罪,故预于此地奉候随行。"穆王大喜。
忽谍报:“蔡侯甲午已先到厥貉境上。"穆王遂同陈、郑二君登车疾走。蔡侯迎穆王于厥貉,以臣礼见,再拜稽首。陈侯、郑伯大惊,私语曰:”蔡屈礼如此,楚必以我为慢矣!“乃相与请于穆王曰:”君王税驾于此,宋君不来参谒,君王可以伐之。"穆王笑曰:“孤之顿兵于此,正欲为伐宋计也。"早有人报入宋国。
时宋成公王臣已卒,子昭公杵臼已立三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穆、襄之党作乱,杀司马公子卬,司城荡意诸奔鲁,宋国大乱。赖司寇华御事调停国事,请复意诸之官,国以粗安。
至是,闻楚合诸侯于厥貉,有窥宋之意。华御事请于宋公曰:“臣闻,‘小不事大,国所以亡。'今楚臣服陈、郑,所不得者宋耳。请先往迎之。若待其见伐,然后请成,无及也。"宋公以为然。
乃亲造厥貉,迎谒楚王。且治田猎之具,请较猎于孟诸之薮。穆王大悦。
陈侯请为前队开路,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为后队,相从楚穆王出猎。穆王出令,命诸侯从田者,于侵晨驾车,车中各载燧,以备取火之用。
合围良久,穆王驰入右师,偶赶逐群狐,狐入深窟,穆王回顾宋公,取燧熏之。车中无燧,楚司马申无畏奏曰:“宋公违令,君不可以加刑,请治其仆。"乃叱宋公之御者,挞之三百,以儆于诸侯。宋公大惭。
此周顷王二年事。
是时楚最强横,遣斗越椒行聘于齐、鲁,俨然以中原伯主自待,晋不能制也。
周顷王四年,秦康公集群臣议曰:“寡人衔令狐之恨,五年于兹矣。今赵盾诛戮大臣,不修边政,陈、蔡、郑、宋交臂事楚,晋莫能禁,其弱可知。此时不伐晋,更何待乎?"诸大夫皆曰:”愿效死力!"康公乃大阅车徒,使孟明居守,拜西乞术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士会为参谋,出车五百乘,浩浩荡荡,济河而东,攻羁马,拔之。
赵盾闻报#急为应敌之计。自将中军,迁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以补先克之缺。用提弥明为车右,使郤缺代箕郑父为上军元帅。盾有从弟赵穿,乃晋襄公之爱婿。自请为上军之佐。盾曰:“汝年少好勇,未曾历练,姑待异日。"乃用臾骈为之。使栾盾为下军元帅,补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为副,补先都之缺。赵穿又自请以其私属,附于上军,立功报效。赵盾许之。军中缺司马,韩子舆之子韩厥,自幼育于赵盾之家,长为门客,贤而有才,盾乃荐于灵公而用之。
三军方出绛城,甚是整肃,行不十里,忽有乘车冲入中军。韩厥使人问之,御者对曰:“赵相国忘携饮具,奉军令来取,特此追送。"韩厥怒曰:”兵车行列已定,岂容乘车擅入?法当斩!"御者涕泣曰:“此相国之命也!”韩厥曰:“厥忝为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相国也!”斩御者而毁其车。
诸帅言于赵盾曰:“相国举韩厥,而厥戮相国之车。此人负恩,恐不可用。”
赵盾微笑,即使人召韩厥。诸将以盾必辱厥以报其怨。厥既至,盾乃降席而礼之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子能执法如此,不负吾举矣。勉之!”厥拜谢而退。盾又谓诸将曰:“他日执晋政者,必厥也,韩氏其将昌矣!”
晋师营于河曲。臾骈献策曰:“秦师蓄锐数年而为此举,其锋不可当。请深沟高垒,固守勿战。彼不能持久,必退。退而击之,胜可万全。”
赵盾从其计,秦康公求战不得,问计于士会。士会对曰:“赵氏新任一人。姓臾名骈,此人广有智谋。今日坚壁不战,盖用其谋,以老我师也。赵有庶子赵穿,晋先君之爱婿,闻其求佐上军,赵孟不从而用骈。穿意必然怀恨,今赵孟用骈之谋,穿必不服,故自以私属从行,其意欲夺臾骈之功也。若使轻兵挑其上军,即臾骈不出,赵穿必恃勇来追,因之以求一战。不亦可乎?”
秦康公从其谋。乃使白乙丙率车百乘,袭晋上军挑战。郤缺与臾骈俱坚持不动,赵穿闻秦兵掩至,即率私属百乘出迎。白乙丙回车便走,车行甚速,赵穿追十余里,不及而返。怪臾骈等不肯协力同追。乃召军吏大骂曰:“裹粮披甲,本欲求战,今敌来而不出击,岂上军皆妇人乎?”军吏曰:“主帅自有破敌之谋,不在今日。”穿复大骂曰:“鼠辈有何深谋?直是畏死耳,别人怕秦,我赵穿偏不怕,我将独奔秦军,拚死一战,以雪坚壁之耻!”遂驱车复进,呼号于众曰:“有志气者,都跟我来!"三军莫应。惟有下军副将胥甲叹曰:”此人真正好汉,吾当助之。“正欲出军。
却说上军元帅郤缺,急使人以赵穿之事报之赵盾。盾大惊曰:“狂夫独出,必为秦擒,不可不救也!”乃传令三军,一时并出,与秦交战。
再说赵穿驰入秦壁,白乙丙接住交锋,约战三十余合,彼此互有杀伤。西乞术方欲夹攻,见对面大军齐至,两下不敢混战,各鸣金收军。赵穿回至本阵,问于赵盾曰:“我欲独破秦军,为诸将雪耻,何以鸣金之骤也?”盾曰:“秦大国,未可轻敌,当以计破之。”穿曰:“用计用计,吃了一肚子好气!"言犹未毕,报:”秦国有人来下战书。"赵盾使臾骈接之,使者将书呈上,臾骈转呈于赵盾。盾启而观之,书曰:“两国战士皆未有缺,请以来日决一胜负!"盾曰:”谨如命!"使者去后,臾骈谓赵盾曰:“秦使者口虽请战,然其目彷徨四顾,似有不宁之状,殆惧我也,夜必遁矣。请伏兵于河口,乘其将济而击之,必大获全胜。"赵盾曰:”此计甚妙!"正欲发令埋伏,胥甲闻其谋,告于赵穿,穿遂与胥甲同至军门,大呼曰:“众军士听吾一言,我晋国兵强将广,岂在西秦之下?秦来约战,已许之矣。又欲伏兵河口,为掩袭之计。是岂大丈夫所为耶?"赵盾闻之。召谓曰:”我原无此意。勿得挠乱军心也!“
秦谍者探得赵穿和胥甲军门之语,乃连夜遁走。复侵入瑕邑,出桃林塞而归。赵盾亦班师。回国治泄漏军情之罪,以赵穿为君婿,且是从弟,特免其议。专委罪于胥甲,削其官爵,逐去卫国安置。又曰:“臼季之功,不可斩也!"仍用胥甲之子胥克为下军佐。
髯仙有诗议赵盾之不公。诗云:
同呼军门罪不殊,独将胥甲正刑书。
相君庇族非无意,请把桃园问董狐!
周顷王五年,赵盾惧秦师复至,使大夫詹嘉居瑕邑,以守桃林之塞。臾骈进曰:“河曲之战,为秦画策者士会也。此人在秦,吾辈岂能高枕而卧耶?"赵盾以为然。乃于诸浮之别馆。大集六卿而议之。哪六卿?赵盾、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
是日,六卿毕至。赵盾开言曰:“今狐射姑在狄,士会在秦。二人谋害晋国。当何策以待之!”荀林父曰:“请召射姑而复之。射姑堪境外之事,且子犯旧勋,宜延其赏。"郤缺曰:”不然,射姑虽系宿勋,然有擅杀大臣之罪。若复之,何以儆将来乎?不如召士会。士会顺柔而多智,且奔秦非其罪也。狄远而秦逼,欲除秦害,先去其助。言召士会者是。"赵盾曰:“秦方宠任士会,请之必不从。何计而可复之!”臾骈曰:“骈所善一人,乃先臣毕万之孙,名寿余,即魏犨之从子也。见今食邑于魏。虽在国中带名世爵,未有职任。此人颇能权变,要招来士会,只在此人身上。"乃附赵盾之耳曰:”如此恁般,何如?"盾大喜曰:“烦吾子为我致之。"六卿既散。
臾骈即夕往叩寿余之门。寿余相迎坐定。臾骈请至密室,以招士会之策,告于寿余。寿余应允。臾骈回复了赵盾。
次早,赵盾奏知灵公,言:“秦人屡次侵晋,宜令河东诸邑宰,各各团练甲伍,结寨于黄河岸口,轮番戍守。并责成食采之人,往督其事,倘有失利,即行削夺,庶肯用心防范。"灵公准奏。
赵盾又曰:“魏,大邑也。魏倡之,诸邑无敢不从矣!”乃以灵公之命召魏寿余,使督责有司,团兵出戍。寿余奏曰:“臣蒙主上录先世之功,衣食大县,从未知军旅之事。况河上绵延百余里,处处可济。暴露军士,守之无益。"赵盾怒曰:”小臣何敢挠吾大计?限汝三日内,取军籍呈报。再若抗违,当正军法!"寿余叹息而出。
回家闷闷不悦,妻子叩问其故。寿余曰:“赵盾无道,欲我督戍河口。何日了期?汝可收拾家资,随我往秦国,从士会去可也。"吩咐家人整备车马,是夜索酒痛饮,以进馔不洁,鞭膳夫百余,犹恨恨不绝,言欲杀之。膳夫奔赵府,首告寿余欲叛晋奔秦之事。
赵盾使韩厥帅兵往捕之,厥放走寿余,只擒获其妻子,下于狱中。寿余连夜遁往秦国,见秦康公,告诉赵盾如此恁般,强横无道,“妻子陷狱,某孤身走脱,特来投降。”康公问士会:“真否?”士会曰:“晋人多诈,不可信也,若寿余果真降,当以何物献功?"寿余于袖中出一文书,乃是魏邑土地人民之数,献于康公曰:”明公能收寿余,愿以食邑奉献。“康公又问士会:”魏可取否?"寿余以目盼士会,且蹑其足,士会虽奔在秦,然心亦思晋,见寿余如此光景,阴会其意,乃对曰:“秦弃河东五城,为姻好也,今两国治兵相攻,数年不息,攻城取邑,惟力是视,河东诸城,无大于魏者,若得魏而据之,以渐收河东之地,亦是长策,只恐魏有司惧晋之讨,不肯来归耳!”寿余曰:“魏有司虽晋臣,实魏氏之私也,若明公率一军屯于河西,遥为声援,臣力能致之。”秦康公顾士会曰:“卿熟知晋事,须同寡人一行!"乃拜西乞术为将,士会副之,亲率大军前进,既至河口,安营了毕,前哨报:”河东有一枝军屯扎,不知何意?"寿余曰:“此必魏人闻有秦兵,故为备耳,彼未知臣之在秦也,诚得一东方之人,熟知晋事者,与臣先往,谕以祸福,不愁魏有司不从!"康公命士会同往,士会顿首辞曰:”晋人虎狼之性,暴不可测,倘臣往谕而从,是国家之福也;万一不从拘执臣身,君复以臣不堪事之故,加罪于臣之妻孥,无益于君,而臣之身家,枉被其殃,九泉之下,可追悔乎?"康公不知士会为诈,乃曰:“卿宜尽心前往,若得魏地,重加封赏,倘被晋人拘留,寡人当送还家口,以表相与之情!"与士会指黄河为誓,秦大夫绕朝谏曰:”士会,晋之谋臣,此去如巨鱼纵壑,必不来矣,君奈何轻信寿余之言,而以谋臣资敌乎?"康公曰:“此事寡人能任之,卿其勿疑!"士会同寿余辞康公而行,绕朝慌忙驾车追送,以皮鞭赠士会曰:”子莫欺秦国无智士也,但主公不听吾言耳,子持此鞭马速回,迟则有祸!"士会拜谢,遂驰车急走。史臣有诗云:
策马挥衣古道前,殷勤赠友有长鞭。
休言秦国无名士,争奈康公不纳言。
士会等渡河而东,未知如何归晋?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公子鲍厚施买国 齐懿公竹池遇变
话说士会同寿余济了黄河,望东而行,未及里许,只见一位年少将军,引着一队军马来迎,在车上欠身曰:“随季别来无恙?"士会近前视之,那将军姓赵名朔,乃赵相国盾之子也。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其来意,朔曰:”吾奉父命,前来接应吾子还朝,后面复有大军至矣!“当下一声炮响,车如水,马如龙,簇拥士会同寿余入晋去了。
秦康公使人隔河了望,回报康公。大怒,便欲济河伐晋。前哨又报:“探得河东复有大军到来,大将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术曰:”晋既有大军接应,必不容我济河,不如归也。"乃班师。
荀林父等见秦军已去,亦还晋国。士会去秦三载,今日复进绛城,不胜感慨。入见灵公,肉袒谢罪,灵公曰:“卿无罪也。"使列于六卿之间。赵盾嘉魏寿余之劳,言于灵公,赐车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会之妻孥于晋,曰:”$吾不负黄河之誓也!“士会感康公之义,致书称谢,且劝以息兵养民,各保四境。
康公从之,自此秦、晋不交兵者数十年。
周顷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为匡王,即晋灵公之八年也。
时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为庄王。赵盾以楚新有丧,乘此机会,思复先世盟主之业,乃大合诸侯于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并至会所。宋、陈、郑三国之君,各诉前日从楚之情,出于不得已。赵盾亦各各抚慰,诸侯始复附于晋。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会。赵盾使郤缺引军伐之,蔡人求和,乃还。
齐昭公潘本欲赴会,适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鲁女子叔姬,谓之昭姬。昭姬虽为昭公夫人,不甚得宠。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为国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齐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赖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欲候昭公死后,方举大事。
昭公末年,召公子元于卫,任以国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贤,意欲结纳人心,乃尽出其家财,周恤贫民,如有不给,借贷以继之。百姓无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训练,出入跟随。
及世子舍即位,适彗星出于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齐、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商人曰:“乱齐者,非我而谁?"命死士即于丧幕中,刺杀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长,乃伪言曰:”舍无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举为兄故也!“公子元大惊曰:”吾知尔之求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尔,尔不能事我也。但尔为君以后,得容我为齐国匹夫,以寿终足矣!“
商人即位,是为懿公。子元心恶商人之所为,闭门托病,并不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处。
且说昭姬痛其子死于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恶之。乃囚于别室,节其饮食,昭姬阴赂宫人,使通信于鲁。鲁文公畏齐之强,命大夫东门遂如周,告于匡王,欲借天子恩宠,以求释昭姬之囚。
匡王命单伯往齐,谓懿公曰:“既杀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纵之还鲁,以明齐之宽德!"懿公讳弑舍之事,闻”杀子“之语,面颊发赤,嘿然无语。单伯退就客馆,懿公迁昭姬于他宫,使人诱单伯曰:”寡君于国母未之敢慢,况承天子降谕,敢不承顺?吾子何不谒见国母,使知天子眷顾宗国之意!"单伯只道是好话,遂驾车随使者入宫谒见昭姬。昭姬垂涕,略诉苦情,单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骂曰:“单伯如何擅入吾宫,私会国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将讼之天子!"遂并单伯拘禁,与昭姬各囚于一室,恨鲁人以王命压之,兴兵伐鲁。
论者谓懿公弑幼主,囚国母,拘天使,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岂能容乎?但当时高国世臣济济在朝,何不奉子元以声商人之罪,而乃纵其凶恶,绝无一言?时事至此可叹矣。有诗云:
欲图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财买细民。
堪恨朝中绶若若,也随市井媚凶人。
鲁使上卿季孙行父如晋告急,晋赵盾奉灵公合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聚于扈地,商议伐齐。齐懿公纳赂于晋,且释单伯还周,昭姬还鲁,诸侯遂散归本国。鲁闻晋不果伐齐,亦使公子遂纳赂于齐以求和,不在话下。
却说宋襄公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为世子时,与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钟离三人,以田猎游戏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听,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远公族,怠弃民事,日以从田为乐。司马乐豫知宋国必乱,以其官让于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亦虑祸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荡意诸,嗣为司城之官。
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鲍,美艳胜于妇人,襄夫人心爱之,醉以酒,因逼与之通,许以扶立为君,遂欲废昭公而立公子鲍,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与公子卬等谋逐之,王姬阴告于二族,遂作乱,围公子卬、公孙钟离二人于朝门而杀之。司城荡意诸惧而奔鲁。
公子鲍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国诸卿,与二族讲和,不究擅杀之事,召荡意诸于鲁,复其位。公子鲍闻齐公子商人,以厚施买众心,得篡齐位,乃效其所为,亦散家财,以周给贫民。
昭公七年,宋国岁饥,公子鲍尽出其仓廪之粟,以济贫者;又敬老尊贤,凡国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饮食珍味,使人慰问安否;其有一才一艺之人,皆收致门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门,月有馈送;宗族无亲疏,凡有吉凶之费,倾囊助之。
昭公八年,宋复大饥,公子鲍仓廪已竭,襄夫人尽出宫中之藏以助之施,举国无不颂公子鲍之仁,宋国之人,不论亲疏贵贱,人人愿得公子鲍为君。公子鲍知国人助己,密告于襄夫人,谋弑昭公。襄夫人曰:“闻杵臼将猎于孟诸之薮,乘其驾出,我使公子须闭门,子帅国人以攻之,无不克矣!”鲍依其言。
司城荡意诸,颇有贤名,公子鲍素敬礼之。至是,闻襄夫人之谋,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猎,若出猎,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为逆,虽在国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居守,遂尽载府库之宝,与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诸进发。
才出城,襄夫人召华元、公孙友留之宫中,而使公子须闭门,公子鲍使司马华耦号于军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鲍为君‘,吾等除了无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众议以为何如?"军士皆踊跃曰:“愿从命。”国人亦无不乐从。
华耦率众出城,追赶昭公。昭公行至半途闻变,荡意诸劝昭公出奔他国,以图后举。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诸侯谁纳我者?与其死于他国,宁死于故乡耳!”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从田者皆饱食。食毕,昭公谓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与汝等何与?汝等相从数年,无以为赠,今国中宝玉,俱在于此,分赐汝等,各自逃生,毋与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请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愿拚死一战。"昭公曰:”徒杀身,无益也,寡人死于此,汝等勿恋寡人。"少顷,华耦之兵已至,将昭公围住,口传襄夫人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荡意诸仗剑立于昭公之侧,华耦再传襄夫人之命,独召意诸,意诸叹曰:”为人臣而避其难,虽生不如死。"华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荡意诸以身蔽之,挺剑格斗,众军民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左右不去者,尽遭屠戮。伤哉!史臣有诗云:
昔年华督弑殇公,华耦今朝又助凶。
贼子乱臣原有种,蔷薇桃李不相同。
华耦引军回报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合班启奏:“公子鲍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拥公子鲍为君,是为文公。华耦朝贺毕,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荡意诸之忠,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
赵盾闻宋有弑君之乱,乃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右师华元至晋军,备陈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且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求与晋和。荀林父欲受之,郑穆公曰:“我等鸣钟击鼓,以从将军于宋,讨无君也。若许其和,乱贼将得志矣!”
荀林父曰:“齐$宋一体也,吾已宽齐,安得独诛宋乎?且国人所愿,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与宋华元盟,定文公之位而还。郑穆公退而言曰:”晋惟赂是贪,有名无实,不能复伯诸侯矣。楚王新立,将有事于征伐,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于楚,晋亦无如之何也。髯仙有诗云:
仗义除残是伯图,兴师翻把乱臣扶。
商人无恙鲍安位,笑杀中原少丈夫。
再说齐懿公商人,赋性贪横。自其父桓公在位时,曾与大夫邴原争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断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将田断归邴氏,商人一向衔恨于心。及是弑舍而自立,乃尽夺邴氏之田,又恨管仲党于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惧罪,逃奔楚国,子孙遂仕于楚。懿心犹恨邴原不已,时邴原已死,知其墓在东郊,因出猎过其墓所,使军士掘墓,出其尸,断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随侍左右。懿公问曰:“尔父罪合断足否'卿得无怨寡人乎?"歜应曰:”臣父生免刑诛,已出望外,况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悦曰:“卿可谓干蛊之子矣!”乃以所夺之田还之,邴歜请掩其父,懿公许之。
复购求国中美色,淫乐惟日不足。有人誉大夫阎职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内子俱令朝于中宫。阎职之妻亦在其内,懿公见而悦之,因留宫中,不遣之归,谓阎职曰:“中宫爱尔妻为伴,可别娶也。"阎职敢怒而不敢言。
齐西南门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洁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时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右师华元私谏曰:“君刖邴歜之父,纳阎职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衔怨于君?而君乃亲近之!齐臣中未尝缺员,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尝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驾车游于申池。
饮酒甚乐,懿公醉甚,苦热,命取绣榻,置竹林密处,卧而乘凉。
邴歜与阎职浴于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弑之,以报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阎职有夺妻之怨,欲与商量,而难于启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计,故意以折竹击阎职之头,职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带笑言曰:”夺汝之妻,尚然不怒,一击何伤,乃不能忍耶?"阎职曰:“失妻虽吾之耻,然视刖父之尸,轻重何如?子忍于父,而责我不能忍于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语子,一向隐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耻,吾虽言之,无益于事耳!“阎职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卧竹中,从游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报复之机,时不可失!"阎职曰:“子能行大事,吾当相助。”
二人拭体穿衣,相与入竹林中。看时,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内侍守于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觅汤水,汝辈可预备以待。”内侍往备汤水,阎职执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剑刎之,头坠于地,二人扶其尸,藏于竹林之深处,弃其头于池中,懿公在位才四年耳。
内侍取水至,邴歜谓之曰:“商人弑君而立,齐先君使我行诛,公子元贤孝,可立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
邴歜与阎职驾车入城,复置酒痛饮,欢呼相庆。
早有人报知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曰:“盍讨其罪而戮之,以戒后人。"国归父曰:”弑君之人,吾不能讨,而人讨之,又何罪焉?"邴、阎二人饮毕,命以大车装其家资,以骈车载其妻子,行出南门。家人劝使速驰,邴歜曰:“商人无道,国人方幸其死,吾何惧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国去讫。
高倾与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为君,是为惠公。髯翁有诗云:
仇人岂可与同游?密迩仇人仇报仇。
不是逆臣无远计,天教二憾逞凶谋。
话分两头。
却说鲁文公名兴,乃僖公嫡夫人声姜之子,于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齐昭公女姜氏为夫人,生二子,曰恶,曰视;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倭,曰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长,而恶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恶为世子。
时鲁国任用“三桓”为政。孟孙氏曰公孙敖,生子曰谷,曰难;叔孙氏曰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孙得臣。文公以彭生为世子太傅;季孙氏曰季无佚,乃季友之子,无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鲁庄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东门,亦曰东门遂。自僖公之世,已与“三桓”一同用事,论起辈数,公孙敖与仲遂为再从兄弟,季孙行父又是下一辈了。因公孙敖得罪于仲遂,客死于外,故孟孙氏失权,反是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为政。
且说公孙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为内子,即谷之母。其娣声己,即难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复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辞曰:“声己尚在,当为继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与遂纳聘可也!“莒人许之。
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顺便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见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归家。仲遂见夺其妻,大怒,诉于文公,请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谏曰:“不可,臣闻之:”兵在内为乱,在外为寇‘。幸而无寇,可启乱乎?“文公乃召公孙敖,使退还己氏于莒,以释仲遂之憾。
敖与遂兄弟讲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丧,不至京师,竟携吊币,私往莒国,与己氏夫妇相聚。鲁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谷主孟氏之祀。其后敖忽思故国,使人言于谷,谷转请于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归,必依我三件事乃可: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带己氏。"谷使人回复公孙敖,敖急于求归,欣然许之。
敖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忽一日,尽取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孟孙谷想念其父,逾年病死。其子仲孙蔑尚幼,乃立孟孙难为卿。
未几,己氏卒,公孙敖复思归鲁,悉以家财纳于文公,并及仲遂,使其子难为父请命。文公许之,遂复归,至齐,病不能行,死于堂阜。孟孙难固请归其丧于鲁,难乃罪人之后,又权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长,所以不甚与事。季孙行父让仲遂与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居师傅之任,得臣屡掌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当权用事。
敬嬴恃文公之宠,恨其子不得为嗣,乃以重赂交结仲遂,因以其子倭托之,曰:“异日倭得为君,鲁国当与子共之!”仲遂感其相托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倭,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恶之傅,必不肯同谋,而叔孙得臣,性贪贿赂,可以利动。”时时以敬嬴所赐分赠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赠子者。"又使公子阙时时诣得臣之门,谦恭请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恶主丧即位,各国皆遣使吊问,时齐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鲁,会文公之葬,仲遂谓叔孙得臣曰:“齐、鲁世好也,桓、僖二公,欢若兄弟,孝公结怨,延及商人,遂为仇敌。今公子元新立,我国未曾致贺,而彼先遣人会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谢之,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倭,此一策也!”叔孙得臣曰:“子去,我当同行。"毕竟二人如齐,商量出甚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东门遂援立子倭 赵宣子桃园强谏
话说仲孙遂同叔孙得臣二人如齐拜贺新君,且谢会葬之情。行礼已毕,齐惠公赐宴,因问及鲁国新君:“何以名恶?世间嘉名颇多,何偏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对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当恶死,不得享国。‘故先寡君名之曰恶,欲以厌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爱也,所爱者长子名倭,为人贤孝,能敬礼大臣,国人皆思奉之为君,但压于嫡耳。"惠公曰:“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所爱乎?”叔孙得臣曰:“鲁国故事,立子以嫡,无嫡方立长。先寡君狃于常礼,置倭而立恶,国人皆不顺焉。上国若有意为鲁改立贤君,愿结婚姻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惠公大悦曰:”大夫能主持于内,寡人惟命是从,岂敢有违?“仲遂、叔孙得臣请歃血立誓,因设婚约,惠公许之。
遂等既返,谓季孙行父曰:“方今晋业已替,齐将复强,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齐侯之甥也。齐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归之公子乎?“仲遂曰:”齐侯闻公子倭之贤,立心与倭交欢,愿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诸子,相攻如仇敌,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于甥?“行父嘿然,归而叹曰:”东门氏将有他志矣。"仲遂家住东门,故呼为东门氏。行父密告于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谁敢贰心耶?”殊不以为意。
仲遂与敬嬴私自定计,伏勇士于厩中,使圉人伪报:“马生驹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恶与视,往厩看驹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击恶杀之,并杀视。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犹未了。"乃使内侍假传嗣君有命,召叔仲彭生入宫。
彭生将行,其家臣公冉务人,素知仲遂结交宫禁之事,疑其有诈,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虽死其可逃乎?“公冉务人曰:”果君命,则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听。务人牵其袂而泣。
彭生绝袂登车,径造宫中,问,"嗣君何在?“内侍诡对曰,”内厩马生驹,在彼阅之。"即引彭生往厩所,勇士复攒击杀之,埋其尸于马粪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与公子视,被劣马踶啮,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厩视之,则二尸俱已移出于宫门之外。
季孙行父闻恶、视之死,心知仲遂所为,不敢明言,私谓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闻也!"仲遂曰, "此嬴氏夫人所为,与某无与!"行父曰:”晋若来讨,何以待之?“仲遂曰:”齐、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死,又何讨焉?“
行父抚嗣君之尸,哭之不觉失声。仲遂曰:“大臣当议大事,乃效儿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泪,叔孙得臣亦至,问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辞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讳哉?“仲遂乃私告以尸处,且曰:”今日之事,立君为急。公子倭贤而且长,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为君,是为宣公,百官朝贺。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外权内宠私谋合,无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复有良谋。
得臣掘马粪,出彭生之尸而殡之,不在话下。
再说嫡夫人姜氏,闻二子俱被杀,仲遂扶公子倭为君,捶胸大哭,绝而复苏者几次。仲遂又献媚于宣公,引“母以子贵”之文,尊敬嬴为夫人,百官致贺。姜夫人不安于宫,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车仗,为归齐之计。仲遂伪使人留之曰:“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养自当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骂曰:“贼遂,我母子何负于汝,而行此惨毒之事?今乃以虚言留我!鬼神有知,决不汝宥也!"姜氏不与敬嬴相见,一径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放声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贼遂蔑理丧心,杀嫡立庶!婢子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矣!"路人闻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子相见,各诉其子之冤,抱头而哭。齐惠公恶闻哭声,另筑室以迁其母子。出姜竟终于齐。
却说鲁宣公同母之弟叔肹,为人忠直,见其兄藉仲遂之力,杀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贺。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坚辞不往,有友人问其故,肹曰:“吾非恶富贵,但见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义其兄,盍适他国乎?“肹曰:”兄未尝绝我,我何敢于绝兄乎?“
适宣公使有司候问,且以粟帛赠之,肹对使者拜辞曰:“肹幸不至冻饿,不敢费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当来乞取,今决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禄,亦足以明志矣。家无余财,稍领馈遗,以给朝夕饔飧之资,未为伤廉。并却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叹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复宣公。
宣公曰:“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使人夜伺其所为,方挑灯织屦,俟明早卖之,以治朝餐。宣公叹曰:”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吾当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终其身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史臣有赞云:
贤者叔肹,感时泣血。
织屦自赡,于公不屑。
顽民耻周,采薇甘绝。
惟叔嗣音,入而不涅。
一乳同枝,兄顽弟洁。
形彼东门,言之污舌。
鲁人高叔肹之义,称颂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孙婴齐为大夫,于是叔孙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辄、叔鞅、叔诣,皆其后也。此是后话,搁过一边。
再说周匡王五年,为宣公元年。正旦,朝贺方毕,仲遂启奏:“君内主尚虚,臣前与齐侯,原有婚媾之约,事不容缓。"宣公曰:”谁为寡人使齐者?"仲遂对曰:“约出自臣,臣愿独往。"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
遂于正月至齐,二月迎夫人姜氏以归,因密奏宣公曰:“齐虽为甥舅,将来好恶,未可测也。况国有大故者,必列会盟,方成诸侯。臣曾与齐侯歃血为盟,约以岁时朝聘,不敢有阙,盖预以定位嘱之。君必无恤重赂,请齐为会。若彼受赂而许会,因恭谨以事之,则两国相亲,有唇齿之固,君位安于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随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致词曰:”寡君赖君之灵宠,备守宗庙,恐恐焉,惧不得列于诸侯,以为君羞。君若惠顾寡君,赐以会好,所有不腆济西之田,晋文公所以贶先君者,愿效贽于上国,惟君辱收之。
齐惠公大悦,乃约鲁君以夏五月,会于平州之地。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君相见之礼。仲遂捧济西土田之籍以进,齐侯并不推辞。事毕,宣公辞齐侯回鲁,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卧矣。"自此,鲁或朝或聘,君臣如齐,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至齐惠公晚年,感鲁侯承顺之意,仍以济西田还之,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
却说楚庄王旅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事田猎。及在宫中,惟日夜与妇人饮酒为乐,悬令于朝门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大夫申无畏入,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踞坐于钟鼓之间,问曰:”大夫之来,欲饮酒乎?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申无畏曰:”臣非饮酒听乐也。适臣行于郊,有以隐语进臣者,臣不能解,愿闻之于大王!"庄王曰:“噫!是何隐语,而大夫不能解,盍为寡人言之?”申无畏曰:“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庄王知其讽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子其俟之!"申无畏再拜而退。
居数日,庄王淫乐如故。
大夫苏从请间见庄王,至而大哭。庄王曰:“苏子何哀之甚也!”苏从对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国之将亡也!”庄王曰:“子何为而死?楚国又何为而亡乎?”苏从曰:“臣欲进谏于王,王不听,必杀臣,臣死而楚国更无谏者。恣王之意,以堕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庄王勃然变色曰:”寡人有令:“敢谏者死!‘明知谏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苏从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庄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苏从曰:”大王居万乘之尊,享千里之税,士马精强,诸侯畏服,四时贡献,不绝于庭,此万世之利也。今荒于酒色,溺于音乐,不理朝政,不亲贤才,大国攻于外,小国叛于内,乐在目前,患在日后。夫以一时之乐,而弃万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过杀身,然大王杀臣,后世将呼臣为忠臣,与龙逢、比干并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毕于此矣,请借大王之佩剑,臣当刎颈王前,以信大王之令!“庄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听子!"乃绝钟鼓之悬,屏郑姬,疏蔡女,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曰:“寡人好猎,樊姬谏我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此吾贤内助也!"任蔿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
早朝宴罢,发号施令。令郑公子归生伐宋,战于大棘,获宋右师华元;命蔿贾救郑,与晋师战于北林,获晋将解扬以归,逾年放还。自是楚势日强,庄王遂侈然有争伯中原之志。
却说晋上卿赵盾,因楚日强横,欲结好于秦以拒楚。赵穿献谋曰:“秦有属国曰崇,附秦最久,诚得偏师以侵崇国,秦必来救,因与讲和,如此,则我占上风矣!"赵盾从之。乃言于灵公,出车三百乘,遣赵穿为将,侵崇。赵朔曰:”秦、晋之仇深矣,又侵其属国,秦必益怒,焉肯与我议和。"赵盾曰:“吾已许之矣!"朔复言于韩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举,欲树穿以固赵宗,非为和秦也!"赵朔嘿然而退。
秦闻晋侵崇,竟不来救,兴兵伐晋,围焦。
赵穿还兵救焦,秦师始退。穿自此始与兵政。臾骈病卒,穿遂代之。
是时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厚敛于民,广兴土木,好为游戏。
宠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贾,乃屠击之子,屠岸夷之孙。岸贾阿谀取悦,言无不纳,命岸贾于绛州城内起一座花园,遍求奇花异草,种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间开放,烂如锦绣,名曰桃园。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围朱栏曲槛,凭栏四望,市井俱在目前,灵公览而乐之,不时登临,或张弓弹鸟,与岸贾赌赛饮酒取乐。
一日,召优人呈百戏于台上,园外百姓聚观,灵公谓岸贾曰:“弹鸟何如弹人?寡人与卿试之,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罚之。”灵公弹右,岸贾弹左,台上高叫一声:"看弹!"弓如月满,弹似流星,人丛中一人弹去了半只耳朵,一个弹中了左胛,吓得众百姓每乱惊乱逃,乱嚷乱挤,齐叫道:"弹又来了!"灵公大怒,索性教左右会放弹的,一齐都放,那弹丸如雨点一般飞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眼乌珠的,打落门牙的,啼哭号呼之声,耳不忍闻,又有唤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忙奔避之状,目不忍见。灵公在台望见,投弓于地,呵呵大笑,谓岸贾曰:“寡人登台,游玩数遍,无如今日之乐也!"自此百姓每望见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市中为之谚云:"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进猛犬,名曰灵獒,身高三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左右有过,灵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啮其颡,不死不已。有一奴专饲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数斤,犬亦听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
灵公废了外朝,命诸大夫皆朝于内寝,每视朝或出游,则獒奴以细链牵犬,侍于左右,见者无不悚然。
其时列国离心,万民嗟怨。
赵盾等屡屡进谏,劝灵公礼贤远佞,勤政亲民,灵公如瑱充耳,全然不听,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灵公朝罢,诸大夫皆散,惟赵盾与士会尚在寝门,商议国家之事,互相怨叹。只见有二内侍抬一竹笼,自闺而出,赵盾曰:“宫中安有竹笼出外?此必有故。”遥呼:"来,来!“内侍只低头不应,盾问曰:”竹笼中所置何物?“内侍曰:”尔相国也,欲看时可自来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会同往察之,但见人手一只,微露笼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笼细看,乃支解过的一个死人。赵盾大惊,问其来历,内侍还不肯说,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斩汝矣!“内侍方才告诉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数次,宰夫只得献上,主公尝之,嫌其未熟,以铜斗击杀之,又砍为数段,命我等弃于野外,立限时刻回报,迟则获罪矣!”
赵盾乃放内侍依旧扛抬而去,盾谓士会曰:“主上无道,视人命如草菅。国家危亡,只在旦夕。我与子同往苦谏一番,何如?”士会曰:“我二人谏而不从,更无继者。会请先入谏,若不听,子当继之。”
时灵公尚在中堂,士会直入,灵公望见,知其必有谏诤之言,乃迎而谓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过矣,今当改之。”士会稽首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胜欣幸!”言毕而退,述于赵盾,盾曰:“主公若果悔过,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灵公免朝,命驾车往桃园游玩。赵盾曰:“主公如此举动,岂象改过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园门外,候灵公至,上前参谒,灵公讶曰:“寡人未尝召卿,卿何以至此?"赵盾稽首再拜,口称:”死罪!微臣有言启奏,望主公宽容采纳。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夫宫室嬖幸,田猎游乐,一身之乐止此矣,未有以杀人为乐者,今主公纵犬噬人,放弹打人,又以小过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为也,而主公为之。人命至重,滥杀如此,百姓内叛,诸侯外离,桀、纣灭亡之祸,将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无人言矣,臣不忍坐视君国之危亡,故敢直言无隐,乞主公回辇入朝,改革前非,毋荒游,毋嗜杀,使晋国危而复安,臣虽死不恨。”
灵公大惭,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游玩,下次当依卿言!”
赵盾身蔽园门,不放灵公进去。屠岸贾在旁言曰:“相国进谏,虽是好意,然车驾既已至此,岂可空回,被人耻笑?相国暂请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于朝堂议之,何如?"灵公接口曰:”明日早朝,当召卿也!“赵盾不得已,将身闪开,放灵公进园,瞋目视岸贾曰:”亡国败家,皆由此辈。“恨恨不已。
岸贾侍灵公游戏,正在欢笑之际,岸贾忽然叹曰:“此乐不可再矣!”灵公问曰:“大夫何发此叹?"岸贾曰:”赵相国明早必然又来聒絮,岂容主公复出耶?“灵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此老在,甚不便于寡人,何计可以除之?"岸贾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贫,臣常周给之,感臣之惠,愿效死力,若使行刺于相国,主公任意行乐,又何患哉?"灵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
是夜,岸贾密召鉏麑,赐以酒食,告以:“赵盾专权欺主,今奉晋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于赵相国之门,俟其五鼓赴朝刺杀,不可误事。”
鉏麑领命而行,扎缚停当,带了雪花般匕首,潜伏赵府左右,闻谯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赵府门首,见重门洞开,乘车已驾于门外,望见堂上灯光影影,鉏麑乘间踅进中门,躲在暗处,仔细观看,堂上有一位官员,朝衣朝冠,垂绅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员正是相国赵盾,因欲趋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
鉏麑大惊,退出门外,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杀民主,则为不忠;受君命而弃之,则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哉?”乃呼于门曰:“我鉏麑也,宁违君命,不忍杀忠臣,我今自杀。恐有后来者,相国谨防之!”言罢,望着门前一株大槐,一头触去,脑浆迸裂而死。史臣有赞云:
壮哉鉏麑,刺客之魁。
闻义能徙,视死如归。
报屠存赵,身灭名垂。
槐阴所在,生气依依。
此时惊动了守门人役,将鉏麑如此恁般,报知赵盾,盾之车右提弥明曰:“相国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变。”赵盾曰:“主公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吾何虑哉?"吩咐家人,暂将鉏麑浅埋于槐树之侧。
赵盾登车入朝,随班行礼,灵公见赵盾不死,问屠岸贾以鉏麑之事。岸贾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说道触槐而死,不知何故。”灵公曰:“此计不成,奈何?"岸贾奏曰:”臣尚有一计,可杀赵盾,万无一失。"灵公曰:“卿有何计?"岸贾曰:”主公来日,召赵盾饮于宫中,先伏甲士于后壁,俟三爵之后,主公可向赵盾索佩剑观看,盾必捧剑呈上,臣从旁喝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左右可救驾!”甲士齐出,缚而斩之,外人皆谓赵盾自取诛戮,主公可免杀大臣之名,此计如何?"灵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计而行。"明日,复视朝,灵公谓赵盾曰:”寡人赖吾子直言,以得亲于群臣,敬治薄享,以劳吾子。"遂命屠岸贾引入宫中,车右提弥明从之。将升阶,岸贾曰:“君宴相国,余人不得登堂。”弥明乃立于堂下,赵盾再拜,就坐于灵公之右,屠岸贾侍于君左,庖人献馔,酒三巡,灵公谓赵盾曰:“寡人闻吾子所佩之剑,盖利剑也,幸解下与寡人观之!”赵盾不知是计,方欲解剑,提弥明在堂下望见,大呼曰:“臣侍君宴,礼不过三爵,何为酒后拔剑于君前耶?"赵盾悟,遂起立,弥明怒气勃勃,直趋上堂,扶盾而下,岸贾呼獒奴纵灵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飞,追及盾于宫门之内,弥明力举千钧,双手搏獒,折其颈,獒死,灵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弥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弥明留身独战,寡不敌众,遍体被伤,力尽而死。史臣赞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
君之獒,不如臣之獒。
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
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话说赵盾亏弥明与甲士格斗,脱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惧甚,其人曰:“相国无畏,我来相救,非相害也!”盾问曰:“汝何人?"对曰:”相国不记翳桑之饿人乎?则我灵辄便是。"原来五年之前,赵盾曾往九原山打猎而回,休于翳桑之下,见有一男子卧地,盾疑为刺客,使人执之,其人饿不能起,问其姓名,曰:“灵辄也,游学于卫三年,今日始归,囊空无所得食,已饿三日矣。"盾怜之,与之饭及脯,辄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后食,盾问曰:”汝藏其半何意?"辄对曰:“家有老母,住于西门,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数里,倘幸而母存,愿以大人之馔,充老母之腹。"盾叹曰:”此孝子也!“使尽食其余,别取箪食与肉,置囊中授之,灵辄拜谢而去。今绛州有哺饥坂,因此得名。
后灵辄应募为公徒,适在甲士之数,念赵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时从人闻变,俱已逃散,灵辄背负赵盾,趋出朝门,众甲士杀了提弥明,合力来追,恰好赵朔悉起家丁,驾车来迎,扶盾登车,盾急召灵辄欲共载,辄已逃去矣。甲士见赵府人众,不敢追逐,赵盾谓朔曰:“吾不得复顾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可也!”于是父子同出西门。望西路而进,不知赵宣子出奔何处?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