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情阅人间
他又梦见故乡的土房小院了，决定再回去看看。一踏上回乡的路，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让人心潮翻滚……
在县城工作已四十多年了，虽说距老家仅十几里，年轻时却只有在星期天才有机会回家。这并不因为那时的路全是坎坷的土路，唯一的代步工具又只是自行车，主要的是那时开会特别多，几乎是天天晚上要开会或组织学习，若是迟到或缺席，即被视为政治觉悟不高的表现，他不能因为这而被人视为落后。他家在农村，家务活自然是少不了的。妻子在村小教学，平时也无睱顾及家务，难得的星期日便是他们忙家务活的时间。待周日上午急急忙过了，他常常是下午还得赶回单位去，以备晚上参加学习活动。
那时，他胃口不适，睡眠也不好。妻子常叮嘱他注意饮食和休息。夏日午饭后，妻子怕他累，劝他午睡一会儿。他家仅三间草房，妻子怕孩子们吵闹，影响他休息，她便将孩子们哄出屋去，为他将门掩了。他知道每逢这时候，她都是将孩子领到大门内侧的槐树下，在地上教他们学写字，或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孩子们渴了，妻子便悄悄地推门进屋来拿暖水瓶。她那脚步，轻抬慢放，几乎是半点声音也没有。就这样，她还是不放心，在向门外退去时，又侧过身子，向丈夫午睡的这边床上瞧，可能是想看看是否惊醒了他。四岁的小女儿随着母亲进屋来了，学着母亲的样子，也用前脚掌触地，轻轻地去捧了只水杯，尾随母亲身后悄悄向外退去的同时，也侧着头向父亲这边观望。那动作，婉如其母一样。母亲怕女儿放重了脚步，弄出了声响，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边，用几乎是听不到的声音向女儿“嘘-------”了一声。女儿会意，懂事地点了点头。她们母女退到屋外了，妻子回身又轻轻地将门虚掩上。
那时候，他并没有睡熟，只是微眯着眼睛而已。她们母子进屋他是全知道的，她们的动作他也看到了。母女俩一前一后悄悄地向门外退出的身姿，直让人想笑。但他没有笑，也没有睁开眼睛跟她们说话。妻子费心为他创造了这样一个好的条件，想让他午休一会儿，他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
但是，他睡不着，夏日院中树上的鸣蝉总是高歌不歇，让人心烦。院中传来孩子的说话声：“娘，你是要捕蝉吗？给我捕一个！”妻子似乎又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捕不住的！我怕蝉叫吵得你爸睡不好，把它轰走算了。”大概是妻子用竹竿搅打了树枝，蝉儿飞走了，没有了叫声。
屋里静静的。夏日农村的草舍远比城中的瓦房凉爽，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在想，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一个从不对丈夫说“我爱你”的女人。真爱在心里，而不在嘴上。他完全没有了睡意，睁开微眯着的眼睛去看屋顶，心里漫起有位贤妻的幸福感。
又躺了一会儿，仍然不能入睡，他想到晚上还要在学习会上发言，于是决定提前一步回城去。当他下床敞开屋门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对着屋门口这边喊了起来：“爸爸醒了！”“爸爸起来了！”接着向他跟前跑来。妻子站了起来，脸上溢着甜蜜的微笑。
“我早一步回去吧！你和孩子们进屋休息!”他说。
大地被炽热的太阳烤得发烫，她们尽管在树荫下，也不凉爽。他推过自行车，准备上路。妻子拿过一个盛有什么东西的手提包，为他挂在车把上。
“装着啥？”
妻子会心地一笑：“咱家里还能有什么好东西让你带？就几个鸡蛋！”
妻子让他捎鸡蛋已经不只一次了。她知道丈夫身体弱，应加强营养，最好多吃几个鸡蛋，又怕他工薪微薄，舍不得花钱买，也担心他忙起工作来，就忘了去买，所以总是把她和孩子们节省下的鸡蛋让丈夫带到单位去补养身体。
“知道你不会做饭！我不是跟你说过将鸡蛋打在碗里搅碎，用炉上的开水一冲就能喝!”妻子知道他不善料理饮食，曾教给他最简单的用沸水冲鸡蛋的办法。
“照你教的，我倒是学会了，可是这十几里土路，颠颠簸簸的，常会颠破几个，这回不捎了吧！”
“这回破不了，俺娘都包好了！”大女儿说话了。
“什么包好了？”
妻子又笑了：“还不是怕在路上把鸡蛋颠碰破了，我和孩子们用纸将每个鸡蛋都包了一层，这一回保证颠碰不破！”
这办法当然高明，亏她想得出来。
他看了看妻，并不太拙于言辞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想说什么，因为说任何一句感谢的话，都带有客气的成份，会使人感到互相有距离感。她是那样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关心着他。在工作岗位上，他是国家干部，在妻子身边，他却像个永远不会生活的孩子，处处受到她的照顾。他想到过母亲对他儿时的关怀，妻曾说过：“婆娘也是娘嘛，你就得听话！”
面对情真意切的妻子，他无话可说，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他又看了看孩子们一张张稚气的小脸，说：“我走了。”
“时间还早，一路上不用急！”妻子又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他推着车子走去，快要出村口了，又留恋地回首望了望家中的老屋，只见她和孩子们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呢！她们是盼他平安？还是望他早回？他心中腾起一股热浪。一路行去，对家这个字眼产生出这样一种诠释，家是什么？家不是房舍，家不是财富，家是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心中系着亲情在，一路好欢畅。
……
笛笛！
汽车的鸣叫，闯碎了他的梦境，可恨！三十多年前的温馨铭刻心中，一次次编织起他幸福的梦。醒来怅然，妻子英年早逝，别他而去已三十个年头了，疼他爱他的妻子，你去了哪里？你曾是那样的担心丈夫不会料理自己，一次次为他打点行装，一次次为他浆洗衣裳，一次次为他将饭盛到碗里……你怎的就放心走了呢？而且一去不返了！他们曾牵过手，发过誓，要白头偕老！如今，他白头了，照片上的妻子还是满头乌发，还是那么年轻！望着她年轻的面容，万千往事涌上心头！记得唐朝诗人元稹诗云：“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每想到此诗，就想到妻子，每想起妻子，就想到这首诗，感同身受，令人潸然泪下。“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曾度过多少艰苦的日子，却是相爱相守，企盼着有一天过上幸福生活。三十年过去了，物转星移，妻子永远不再回来了吗？他曾多少次回乡寻梦，老屋已是不再，满腹惆怅怎排解？脚踏故土，每每想起一件令人终生遗憾的事：
君去匆匆实突然，
望断天涯人不还；
最苦未与君相约，
来世再续好姻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