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文
―――写在母亲逝世十二周年之际
吾母谭氏,生于1915,卒于1992,祖籍纸坊。幼受家风熏陶,父兄教诲,贤淑本分,通达事理。出阁十载,孝翁敬姑,相夫教子,家境虽不温饱,然天伦之乐融融。惜乎!吾父英年早逝,吾母岁在三十有一。吾同胞四人,长姊年仅九岁,幼妹尚未学步。祖母花甲丧子,痛苦如摘心肝,眉发数月似雪。梁柱倾折,谁为顶立?茅舍颓圯,何以避雨?举家老幼,哭天呼地,顿首泣血,痛不欲生。
吾母含悲,扶老携幼,重担负肩。忍缠足之艰难,下地播收;耐油灯之昏暗,为子缝补。骄阳似火,苦熬于田间;苦泪横流,吞咽于肚腹。带汗坡中归,携儿村井抬水;雨天未敢歇,纺线以谋买盐。糠菜果腹,教子求学;破衣避寒,令女读书。日复一日,辛勤劳作,未敢睡至天明;年复一年,内外忙碌,凌晨直至黄昏。口中有食,吐与娇儿;碗内有粥,奉与婆母。世态炎凉,谁肯相救困危?人间冷暖,吾母心如镜明。儿辈稚幼,难知慈母苦痛;祖母泪垂,最解儿媳悲辛。
吾母所欣慰者,至奶净血干之时,儿女成人;莅霜染双鬓之际,子孙绕膝。悲矣哉!母历万般之苦,应享百年之寿;奈苍天失目,褫夺母命;神灵忘责,失祜善良。儿辈扶棺哭留,肝肠寸裂;亲友灵前相祭,泪流成溪。苦矣哉!子欲孝矣母不待,孙又歌兮无人听。每每睹他人敬母,吾等想娘;常常思尽孝有缺,愧怍在心。幸矣哉!吾母最知儿痴,依旧教儿于梦中;我辈诚知娘贵,耳畔常绕母训。儿谨效吾母风范,挺立自强,位卑不忘报国,做事尤先做人。
吾母安息!
母亲的目光
傅绍信
母亲有一双善良的眼睛,与人说话时,总是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母亲的目光是帮助表达语意的,甚至比语言更深刻更生动。不知是因了血缘的关系,还是心有灵犀,母亲的目光我自小即能读懂,而且不敢忘怀。
从我懂事起,母亲就经常教育我不能要人家的东西。每对我说这句话时,总是认真地看着我,直到我点头,母亲才微笑。有一次,我跟母亲去邻居家,邻居拿了好吃的给我。我很想吃,但不知该不该接,便去看母亲。在母亲的头微微一摇的同时,我也读懂了她的目光,立即拒绝了。邻居再让,我还是没接。邻居夸我本分,又说母亲会教育孩子。在邻居家中,母亲一直没说什么。出门后,她说:“孩子,你今天做得对,人家的东西不能要!”我抬头看母亲,母亲的目光对我充满了肯定和鼓励。得到母亲的信任,我好高兴。从母亲的目光中,我渐渐懂得了一个道理:要做个受人尊重的人,就不要贪人家的东西。
母亲的目光要我坚强。记得一天雨后,街上很滑,我跌倒了,哇哇哭。有人要拉我,母亲不准。她盯着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哭什么?娘看着,自己爬起来!”待我起来后,母亲又说,“这么点事就哭鼻子,将来怎么做个男子汉?把泪擦了!”我擦了泪水,又去看母亲。母亲一直都在盯着我:“软弱不是好孩子,娘不喜欢!以后再跌倒了,就赶快爬起来!”母亲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我。我又点了点头。母亲这才帮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从那以后,每逢摔了跤,我就想到母亲的那双关注的眼睛和说过的话:自己跌倒自己爬。
母亲的目光注视着我前进的路。记得家父病故的第二年,村里办起了小学。母亲为我买了石板,送我去上学。一路走,母亲一边说:“孩子,你要知道,自从你爷没了,咱家比人家困难得多,你可要好好学习。就算是人家的孩子贪玩,你也不能顽皮,知道吗?”我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的目光深沉,对我充满希望。她指了指前边的路,“去吧!娘看着你。”
我跟随同学们往学校走,知道母亲的目光在后边跟着我,我得将步子走正,不能走下了道。
母亲的目光总给我以信心和勇气。建国初期,我们村的小学只能读到四年级。1951年腊月,我和后村的两位同学到十五里外的城关完小报考五年级。那天,母亲起了个早,领着我的手,冒着漆黑的夜送我去后庄与同学结伴同行。她不放心12岁的儿子一个人走夜路。我村与后村相距一里多路,当行至半路时,我想到母亲往回返时也要走夜路,便说:“娘,你别送我了,我敢走,一会儿就到了。”说完,我拔腿就向后村跑去。背后传来母亲的喊声:“孩子,别急,别怕!娘在看着你呢!”想到母亲在后边看着我,我增加了勇气和胆量。那时虽顾不上回头看母亲的眼睛,但我相信母亲的目光一定是在望着我。
以后在我人生旅途中,不管走得多远,我都想到母亲的眼睛在我后面。我永远走不出母亲关注的目光。
母亲的目光送我勇往直前。小学毕业后,我考取了中学。学校离家一百多里。那时交通条件差,上学全靠步行,而且要背着被褥和棉衣,带着在路上吃的干粮,一步步地走。与我同行的三位同学都比我大,身体也壮,他们背起铺盖走路,似乎并不困难。而仅有十四岁的我,却是有些吃力,但我父亲没了,没有人能去送我。母亲实在太不放心了,她送出村头,站在崖上,一直目送我走去,直到看不见我了,还不肯回去。母亲担心她稚嫩的儿子难承重负。我一路走去,一想到母亲在村头的身影和遥视着我的目光,就感到了力量。我年龄虽小了点,但不能让母亲失望。
从在外求学,后外出工作,见母亲的机会少了,但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对儿子深情关注的眼神。母亲的目光烧灼着儿子的脊背,洗刷着儿子的灵魂。怠惰时教儿勤奋,困危时教儿坚强,教儿永远俭朴,教儿不怕困难,不管雨天、雪地、顺时、逆时,脚步都不能走偏。
母亲已故去多年了,儿子也已古稀。母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我不相信神明,但分明觉得母亲的眼睛在天上一直注视着我。母亲的目光依旧是因了儿子言行的对与错给予鼓励和支持;或批评和告诫;或默认和同情;或欣慰和喜悦。母亲的目光永远在望着儿子,使儿子永远清醒自己该如何做人做事,才不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
母亲的襟怀
母亲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没出过远门,晚年时虽然曾跟儿子在县城住了七八年,那也不是繁华的大地方。但闭塞并没有影响母亲心地的坦荡,为人处事也绝不小鸡肚肠。
记得一年春天,我家缺粮,蒸榆钱充饥。那天早晨,我们正捧着碗往嘴里揞榆钱,来了母子俩讨吃的。母亲看他们面黄肌瘦的样子,心肠早就软了,二话没说,将刚盛进碗中的榆钱全倒给了那女人。那女人看看我家的早饭只有蒸榆钱,而母亲那一份全给了她,再看看锅里也没有了,她知道那是夺了我母亲的早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说:“大嫂,你留一些自己吃!”母亲说:“我们树上还有呢,再采吧!”那女人千恩万谢,领了孩子要走。母亲看那个六七岁的孩子赤着脚丫,不由得啊呀了一声:“孩子光着脚!”那女人回头苦笑了笑。母亲说:“现在是三月天,地上凉着呢!别让孩子冻出病来。”那女人又苦笑了笑:“没办法,由他的命去吧!”那母子走到大门口了,我母亲又喊了声:“你住下!”那母子站住了。我母亲去找出了我的一双半旧的鞋子。那鞋子我去年穿过的,今年穿不上了。母亲拍去了上面的土,收了起来,说:“再过一年,给你弟弟穿,到时他就有鞋了。”弟弟比我小三岁。那时候因为贫穷,各家的旧衣物都舍不得扔掉,不论是鞋袜还是衣裳,都是大孩子穿了,老二接着穿,缝缝补补后老三还要穿。我们姐弟几个的穿戴也是这样。又因为我家没有劳动力,母亲整天在地里忙,没有时间做针线活儿,一双旧鞋子也得珍存。我和姐姐的鞋子只要还能穿,是绝对舍不得丢弃的。现在母亲要把鞋子给那个小男孩了,我忙提醒:“娘,你不是说留给弟弟穿吗?”母亲说:“你看,这孩子的脚都冻红了,现在早晨地面上还有霜呢!”母亲走过去,帮助那妇女人将鞋子给小男孩穿上,大小却是正好。原来那小孩比我小一岁,脚也比我小一点儿。那女人看我们身上的衣鞋破旧,不忍心穿走,说:“大嫂,你家孩子这么多,这鞋子半新,留着自己用吧!”母亲送他们出门,叮嘱她看顾好孩子。那母子走后,母亲对我们说:“这娘儿俩也够可怜的!饥了给一口,胜过饱了给一斗,帮他们一把吧!”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人们却夸她识得大体。1947年临朐战役时,上级支前指挥部征集拥军食品。村长分派各家都烙二十斤面饼。当时阴雨连绵,有些人家因为磨不出面粉而没有完成任务。那时磨面粉用的是石磨。我家也有石磨,在院中露天里,下雨天没法磨面。而烙饼子的任务急,等不得天放晴。于是只要雨一停,母亲就从屋地里刨出一些干土,垫在泥泞的磨道里,便推磨磨面。推着推着,天空一声炸雷,大雨又来了,母亲冒雨将磨着的粮食扫下来,端进屋里。等过一会儿,雨歇了,母亲又从屋地里刨干土垫磨道。就这样,尽管雨歇了下,下了又歇,母亲还是领我们把面粉磨出来了,烙出了二十五斤面饼送到村里,我家的屋地上却刨出了个不小的土坑。村干部表扬了我家。母亲说:“今年春天解放军在俺家住过,又给担水,又给扫院子,还帮着刨地,待人可亲了。现在他们就在十几里外的县城冒雨作战,说不定哪一霎就会流血牺牲,咱们在后方受点累,总得让他们吃上饭呀!”
建国初期,我上小学了。那正是抗美援朝时期。政府号召捐献飞机大炮。村干部下户去宣传说:“捐多捐少都行!”那天母亲正为我买书向邻居借过钱,家中没有钱。村干部说:“没钱不捐也不要紧!”村干部走了,母亲想想当年日本鬼子进俺村烧杀掳掠,糟蹋得不轻,现在刚刚过上太平日子,听说美国鬼子又要来侵略,她感到应该为保卫国家出力,她又去借了壹圆钱,待送到村里去时,村干部已收拢起村民捐款往区上送了。母亲听说村干部刚走,便追出村去高声呼喊。村干部又折了回来,我母亲说:“捐这点钱太少,不好意思!”村干部知道这钱是我母亲借来的,倒是很受感动,说:“大婶,你这心意重啊!”
母亲对己严,对人宽,绝不因小事跟人计较。我们小时候,农村没有什么娱乐,只有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有时难免会因一个鸡毛键子、一个玻璃球、一个泥哨子而争执打架甚至哭闹。母亲每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批评自家的孩子。待到风波平息后,或有人跟母亲说:“你们家孩子受委屈了。”母亲很坦然,说:“小孩子过家家,争执哭闹是常有的事,受点委屈就会多懂点事。”那时我们不懂母亲的话,又看到人家母亲袒护自家孩子,为自家孩子争理,就更觉得我母亲胆小怕事,不敢护着自家孩子。待我们渐渐长大,才懂得母亲与人为善的品行和教育孩子的良苦用心。
母亲总教我们做人要有志气,要想得宽,看得远,她为我们讲过苏武牧羊的故事,说苏武如何如何地不屈服,她甚至还会唱几句“苏武牧羊”曲。母亲说那是她大哥,我舅舅在学堂里学来教给她的。为让我们好好学习,她一人承担起了全部家务。有人看母亲拉扯我们不容易,便教我们大了好好孝敬母亲。母亲说:“孩子们大了,只要能为社会上做事,成为有用的人,比给我买什么好吃的,都让我高兴。”我们长大后,有位婶娘对我母亲说:“嫂子,千万别让孩子走远了,不然就不能在跟前伺候你了!”母亲说:“让他们飞吧,老在我怀里不行!”基于这种想法,姐姐走上教坛分派到外地去时,母亲为她打点行装;弟弟服役要去东北,母亲包水饺为他送行。我和小妹在本地,但忙于工作,也不能经常待在母亲身边。母亲不介意,总是叮嘱我们要干好工作。母亲的胸中呀,绝不只是装着自家小院那片天地,绝不只想让儿女如何孝顺自己。她看到了蓝天的高远,看到了大地的广袤。
母亲为人处事总是要想到对方。绝不会无端地与人争长论短。二婶有一次气嘟嘟地找到我母亲说:“嫂子,我待和东邻打一仗!俺家孩子用斧子在门口砍东西,大概是把斧子忘在门口了。东邻家女人从门前走了一趟,俺那斧子就不见了,我想一定是她偷去了。”母亲说:“你没有证据就怀疑人家,要是冤枉了人家呢?”二婶说:“别没人从俺家门前走,还不就是她偷去的?错不了!我就去找她!她若不还给我,我就骂煞她!”二婶一向是挺厉害的。我母亲说:“万不可莽撞,再仔细找一找,好好想一想,无凭无据不能去怨人家。”二婶说:“哪有闲功夫多想!俺还等着砍劈柴做饭呢!”母亲拿出了我家的斧子,说:“俺这把斧子很少用,你先拿去用吧!”二婶接过斧子,说:“嫂子,那我就先听你的?”她拿着斧子去了。过了三天,二婶来还斧子,说:“嫂子,俺那斧子又找着了,是孩子们扔在柴堆里了。那天多亏了你劝我,没去找她,不然就得罪人了!”母亲的劝说,使二婶避免了一场邻俚大战。
母亲想得周到,也就赢得了邻居对她的信任。她常说:“给人留路,就是给自家留路,遇事退一步,自家少不了什么!若是逼得人家没了路,自家也就没了路。”母亲说的意思就是“退一步天高地阔。”若干年后,当我们重新忆起母亲说过的许多话时,仍能体会到她的容忍和宽厚。
恻隐之心显示了母亲这个庄户女人的善良,坦荡襟怀展现了母亲这个家庭妇女的高尚!母亲不伟大,但也绝不渺小!
母亲的懿行
母亲一辈子除了忙农活就是忙家务,实在没做什么大事,但在乡民邻俚间却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许多人说起她,多有感激、感动和赞美之词,我想这应该与母亲的懿行有关。
母亲最知感恩,哪怕是受到别人些微帮助,也铭记在心。我小时候,吃水要到村井去抬。井深两丈多,取水用辘轳。男子汉摇动辘轳取水并非难事。但那时我父亲没了,我们姐弟都还幼小,摇不动辘轳,只有靠母亲。母亲一个女人家摇辘轳也很费劲。她都是用双手按住辘轳的把手,吃力地一圈一圈地按摇。村东头有位大哥,把这困难情景看在眼里,他每次来担水,都是急忙放下自己的水桶,跑上井台,接过辘轳的把手,说:“大婶,我来摇!”他将水桶绞上来,又提到井台下,让我和母亲抬走。我们去抬水,若是正遇上他摇着辘轳绞上水来,他便将他水桶里的水倒进我们的水桶,说:“大婶,你们抬走吧,我再绞一桶就是了。”
大哥为我们摇过水,也倒过几次水,母亲很感动,每每提起,说大哥是个好人,肯帮助人,要我们向大哥学习。若干年后,我去了县城工作,母亲跟我住在一起。大哥只要进城,常顺便去看看我母亲。母亲总要留他吃饭,而且又会提起:“你大哥对我们帮助可是不少!那时你们小,摇不动辘轳……”每说到这里时,大哥会立即抢着说:“大婶又要提当年打水的事了!大婶,这都多少年了,你都快八十岁了,还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母亲还是要说:“那时你兄弟小,摇不动辘轳,打不了水呀!……你只要碰上,都是上前帮一把呀!这事不能忘啊!”
招待大哥吃了饭,母亲又拿出两盒好茶,让大哥带回去,说:“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好好注意身子骨,好人应长寿!你要是有什么难事,告诉你兄弟,他该帮助你!”
母亲的话令大哥感动,他很感慨地说:“当年对我一个小伙子来说那是举手之劳的事,大婶当大事一辈子记在心里,这就是大婶的为人呀!”
母亲就是这样,凡有恩于己者,没齿难忘。
母亲尊重别人,更不肯亏欠别人。父亲去世的前一年腊月,我家不慎失火,三间草房被烧。为住宿急用,父亲抓紧操持重建,借用了老六哥家三百多斤秫稭披盖房顶。因为是熟人,老六哥没要什么借据。第二年还没来得及偿还,我父亲去世了,我家一子陷入了低谷,家境贫困到了极致。有人跟老六哥说,这笔债没凭据,他家无力偿还了。我母亲坚持要还。她先向老六哥说明自己知道有这个借账,只是一时还不起,请六哥缓一步。老六哥看我母亲在这样困难情况下也绝不赖账,很受感动,说:“大婶,你家大叔没了,你们挺困难的,那三百斤秫稭我不要了。有你大婶这句话,我知道大婶的为人就行了。”母亲觉得亏欠别人心里不安,硬是在自家有限的土地上种些高粱,收获时将秫稭秆收拾晾晒保存好,一年不够偿还,就继续种,连种植三年,终于攒够了秫稭还给了老六哥。老六哥很感动,逢人说:“这个大婶的为人啊,没说的!”
还有一年春荒,借了吴家的玉米。秋天,我家的玉米熟了,母亲说晒干抓紧先还账。借粮时,吴家给了三平升,还粮时,母亲量上了三尖升,还特地打了一篮子红枣,一并给吴家送去。过后,吴家老奶说:“他傅家大婶,我们借给你三平升,你咋的还了三尖升?整整多出了半升啊!而且又给一篮子红枣。”母亲说:“多出一星半点的,也还不起您那情意啊!”吴家老奶也很感动,说:“他傅家大婶,你一个女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不容易,有难处你就说,我们尽力帮你。”母亲说:“要不是大伙帮助,我和孩子们就更难了。”
母亲领着我们在逆境中拼搏生存,她深知助人者的高尚。尽管自家困难,也还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有一年春节前,母亲蒸年糕,我们姐弟四人非常高兴,因为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我们眼巴巴地数着母亲所蒸的年糕个数。计算着每个人可以吃到几个。母亲又做了豆腐,这也是美食。虽然春节也不敢奢望吃上肉鱼,但能吃上豆腐,那也是很解馋的。母亲做好以后,先不急着让我们吃,她数出了十个年糕,又切上一方豆腐,要我们给后街玉华姐姐家送去,说:“你玉华姐姐才十三岁,爹死娘嫁了,她跟着奶奶过日子,她奶奶心疼儿子,今冬生了场大病,她们过年一定比我们还难。你们把年糕和豆腐给她家送去,让她们也吃顿水饺。”母亲说话间,还流露出对玉华姐家的同情。我们去了,发现玉华姐姐家里冷冷清清,她奶奶在炕上躺着,玉华姐在抹眼泪呢。
正月初一拜年时,玉华姐一大早就到我家来了,见了我母亲问了一声好,就跪下了:“婶,亏了你,我和奶奶过年吃上了水饺和年糕!……”我母亲赶忙拉起她,说:“快别这样!我们又帮不了你们什么大事!”玉华姐流着泪说:“我和奶奶吃上了豆腐水饺,我奶奶一边吃一边流泪说,你大婶家够难的了,还想着我们!”我母亲为她抹去眼泪:“孩子,大婶应该多帮助些的,可没有能力。”
母亲做过的这样的事有多少,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就是这样,自己虽然很难,但也怜悯同情别人的难处,施惠不念,受恩不忘,是她终生所恪守的心志。这一点,有些富足者未必能比我母亲做得更好。母亲故去的时候,乡亲们所以都含着热泪为她送行,那是她人格的魅力,更是她德行的感召。玉华姐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为我母亲送行,更是泪如泉涌,哽咽难声。
母亲故去二十多年了,至今还有人念叨她。母亲是一介平民,算不上伟大,但她的懿行却是垂范乡里。
母亲的钟表
母亲六十岁以前,家中没有钟表,而她的时间观念却非常强,因为母亲是个爱干活的人。家父去世得早,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儿,全落在母亲身上。为生存计,母亲必须把时间抓得紧紧的,把每天的活儿安排得紧紧的。母亲是从多个方面把握时间的。
日月星辰的运行是母亲的第一钟表。白天看太阳,按照太阳运行的不同位置划分了若干个时间段,如:太阳冒红了、太阳一竿子高了、太阳到早饭时了、东南晌了、晌午了、日头西了、太阳傍西山了、太阳落了……这不同的提法代表着不同的时段。母亲就是根据太阳的不同位置,从而考虑距离天黑的时间长短,而安排自己要干的活儿,而且总能完成。母亲对这些时间段的名称提得多了,我辈也懂得了看太阳是掌握时间最便捷的方法。太阳是母亲白天的钟表,这个光亮的大表,悬在天上,不用上弦,也不用充电,而且跑得准时。夜里,太阳休息了,母亲的钟表换成了月亮和星星。古历的月初,母亲常说,初一初二看月牙。她老人家和许多老人一样,看到夜晚的太空露出月牙,就知道是古历月初的开始,此后,月盈的面积越来越大,直到月之十五,月满人间。秋天的晚上,我们常坐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为玉米脱裤扒皮。过了每月的十五、十六,晚饭后不见月亮,母亲又说:“别急,十七、十八坐地等嘛!”她说着说着,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来了,银辉洒满大地。根据古历每月的不同旬日,结合月亮的不同位置,母亲能判定夜里的大体时间。除了月亮以外,母亲还懂得观察河汉星辰。她不仅教我们知道了启明星是天亮的标志,北斗星(母亲称为勺星)是方位的标志,还特别注意观察参(sen)星。参星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三颗等距离的星星,其亮度也基本相同。秋天时,母亲常常说:“参星晌,把麦耩。”她解释说,每逢秋分前后的黎明,参星就处在太阳中午时的位置,那正是小麦播种的时节。我老家称过春节为过年,都是除夕午夜起床庆贺,故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说法。除夕午夜,参星正好转至西方落下去了,母亲说:“参星落,把年过。”母亲的说法,经以后有了钟表验证,参星落下去时,还真是除夕午夜前后。
雄鸡也是母亲很重要的报时器。早晨,鸡叫三遍亮了天。第一遍叫,约在凌晨三、四点钟时候;二遍叫,天还是不亮;第三遍叫,天亮了。如果要干的活儿多,母亲常常是鸡叫就起床。记得有一年秋天,表伯捎信说是明天早晨要赶过来帮我们耩种小麦,而那时有片地还没刨完。母亲于第二天鸡叫便喊起我们跟她一起下地,待到天亮表伯赶来时,地刚好刨完。许多农活,母亲都是依靠雄鸡鸣叫而掌控时间,去完成的。干家务活,亦是如此。如果前一天下午,没顾得上磨煎饼糊糊,而又想不耽误第二天早饭吃煎饼,母亲就在鸡叫时起床推磨了。雄鸡是母亲凌晨掌握时间的重要依据。记得我家有只芦花大公鸡,不仅报时准,而且声音洪亮,母亲两年多都没舍得宰它。
除此以外,母亲掌握时间还靠自己的经验。在日积月累的劳动实践中,母亲掌握了春夏秋冬四季昼夜的长短。特别是冬天,农田虽然封冻了,母亲对全家的针线活儿却要在这时做。母亲没有冬闲,冬季白天又短,对针线活儿也只得抓紧。太阳回归的道理母亲不懂,但经验告诉她,从冬至开始白天渐长。她常说:“冬至当日便回头,当天就长出多做一针线的时间。”那是她从做针线活的实践中感觉到的。她凭着经验,纵然是雨雪天,不见太阳的日子,对时间估摸得也基本准确。我们上小学时,都是回家吃饭,不管遇到什么天气,母亲总能按时把饭做好,从没影响过我们上学。我们有时或问她:“娘,咱家没有钟表,你总是把饭做得那么及时,你怎么算得那么准啊?”母亲说:“我今上午在纺线,纺出了两个线穗子,就知道你们快放学了。”母亲是个有心人,从干活的多少也能估摸出时间。
我家没有钟表,但母亲并不缺钟表。她的钟表在天上、在地上、在心里。她凭着对日月星辰运行规则和鸡叫规律的了解,以及自身的经验,总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众多的事办完,从没耽误过。她对时间的掌控,比有钟表还准确。母亲该是付出了多少倍的辛苦和心血啊!
母亲的早晨
母亲没有文化,不会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样经典的语句,但她对时间,特别是对大好晨光的掌控,比对会说这句话的人抓得还紧。母亲的一生,从没虚度过每一个早晨。纵是在所谓农闲的冬天,她也总能找到该做的事。她勤劳的一生是从每一个晨光里开始的。
早春二月,清晨还有些寒意。天刚亮,我们还在熟睡中,母亲早已起床了,收拾了院子,又来喊我们:“都快起来,外边桃花开了,小燕子也来了。”
听说有了桃花,又有了燕子,我们便一骨碌爬起来。缠足的母亲于是挎了木水桶,领我们去村井抬水。自从父亲没了,家中无人担水。我们姐弟四人幼年丧父,长姐年仅九岁,祖母和母亲又都是小脚,担不了水。母亲将水桶系在绳索上,放下井去,吃力地摇动着辘轳,绞上一桶水来。我和母亲抬回家去以后,祖母已在灶下准备做早饭。母亲便领了我们下地去干活。在我的记忆中,我家的春田都是自己用镢翻刨,因为雇用耕牛要花钱。为了不影响春播,母亲都是在人家春耕以前的好多天就开始刨地了。母亲用一张大镢,姐姐用一张小一点的镢,也尽力帮母亲刨地。我则在后面砸碎刨起的土块,将地面荡平。五岁的弟弟和三岁的小妹在一边挖野菜。他们每挖到两棵,便跑到脸上挂着汗珠的母亲面前邀功:“娘,我又挖了两棵!”母亲顾不上去看一眼,一边刨地一边夸一句:“好孩子,再去挖吧。”
待到太阳老高了,村中雄鸡呼唤吃早饭了,我们才回家去。
不知要熬过多少个这样的早晨和白天,人家的春田里要出苗了,我家的春田刚刚刨完。母亲又早起领我们去播种。
夏日的早晨,母亲依旧是早早地唤醒我们,说:“赶快起来,趁着清晨凉爽,早下地去除草。”
母亲扛一柄大锄,姐姐扛一柄小锄,来到玉米地顺着地垄耘锄。我和弟弟在后面将她们锄出的杂草抖落掉泥土,抱出地去,扔在崖上,让太阳暴晒。这片地,母亲领我们耘锄已经几天了,眼看快要锄完了,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母亲却还是急,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头发也被汗水湿贴在额上了。她不准歇,说:“今早晨吃饭晚一点也得把剩下的这片地锄完,吃了早饭,咱就去东北坡锄草。”
我们都感到有些累,露出了难色。母亲说:“这两天闷热,说不定明后天就会有大雨,不把地里的草抓紧除净,若是下起了连阴雨,不用几天,地里的草疯长成毡,就把庄稼吞没了,我们还吃粮食不?”
母亲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不听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家院中枣树上的枣子陆续熟了,夜里总会落下一些来,若是有风,落枣则更多。早晨起来,母亲先喊我们抓紧捡起地上的枣子,交给祖母准备蒸煮。
母亲领我们下地去收获。姐姐掰玉米,母亲割稭秆,我和弟弟割豆稞。待到太阳升起以后,家住在五里外的表伯推着木推车来了。他是我祖母的外甥,三天前已捎信过去,请他今天来帮我们往家中搬运玉米。表伯看到已掰下了一堆玉米穗,一边往车上装一边说:“您娘儿们来得刚早咧,已经割了这么多了!”母亲和我们心里都明白,好容易请表伯来一趟,让他尽量多给搬运一些。我遵照母亲的吩咐,为表伯拉车往家中运玉米。
连续几天,秋作物收获完了,我们又跟母亲早起去地里收拾杂草和稭秆,待雇来耕牛后,便跟在犁杖后面砸土块。
秋天的早饭,我们闻着犁铧翻出的冒着热气的泥土的香味儿,用沾着泥土的小手捧着煎饼在野地里跑来跑去地吃,那是我儿时的快乐。想起那段时光,就想起母亲在晨光里劳作的身影,她甚至顾不上吃早饭。
冬季日短,母亲更不准我们在被窝里贪睡。若是下了雪,应早起扫雪。不是雪天,则天天早起去村井抬水。等抬回两桶水,母亲便去灶房支起鏊子摊煎饼。我们就去村中石碾上压玉米,将玉米压碎后,泡在盆里,以备下午磨煎饼糊糊。看看太阳升起来了,母亲又督促我们抓紧吃饭上学校。家中虽然有许多活,但母亲是绝不肯耽误我们学习的。她常说:“娘虽然不识字,但知道上学大概也和种地一个道理。地不好好种,就不打粮食;书不好好念,也就学不好文章。你们在学校可得认真学,不能有半点松懈。”
母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从早到晚,从不懒起,从不停歇。她常说:“只要起得早,安排得好,一天的活儿再多也能做完,到晚上睡觉心里踏实。如果贪睡起晚了,一天手忙脚乱,紧紧张张,许多事做不好,心里格外累。”母亲在忙碌中将我辈拉扯大了。受她老人家影响,我同胞四人都养成了勤劳的习惯,不论在何时何地,从不贪睡晚起。母亲虽不善言辞说教,但在她身边,由于耳濡目染,我们懂得了自强自立是做人的根本,是立命的根本。 这是母亲对我们最放心的。在寡母的泪光里,长姐苦读,成为全村第一个走上教坛的女孩子,那更是母亲的骄傲。
母亲教我扫雪
又下雪了。下雪就得扫雪,须得在雪地上扫出一条路来。想起扫雪就想起娘。
娘是个缠足女人,但非常勤劳,终生喜欢早起。家父英年早逝,娘常常教育我们说:“早起床,多干活;睡懒觉,许多该做的事就耽误了。”那时我们都还小,喜欢贪睡。娘天亮就喊我们起床,接着就分派我跟她去村井抬水,要姐姐和弟弟去村中推碾压面子。就连雨天和雪天的早晨也不能大睡不起,而且娘总能为我们找到一些该干的活儿。娘常用她娘家一位邻居的话说:“金山不是常说嘛,做人就得勤,睡懒了骨头不行!”
我十一岁那年冬天,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们都想多睡点觉。娘依旧是早早就起了床,只听她开门就喊了一声:“啊!下雪了!”接着就回头喊我们,“快起来!起来扫雪。”
听说下了雪,我们觉得好玩,迅速地就穿上了衣裳。
积雪改变了村庄的容颜,天地一片白茫茫,耀得人睁不开眼。我好想到雪地上去走一走。娘不准我们玩,为我们找来了锨板和扫帚,领我们清扫院中的积雪。
天气很冷,手指冻得似猫咬。娘要我们拄着扫巴,搓一搓手继续扫。
院中的雪扫完了。娘对我们说:“我去摊煎饼,准备早饭。你们去大门外向东扫,一直扫到村东的井台子。”
我家离村东的井台子约200米远,我说:“娘,去那边井台子打水的又不只我们一家,就让我和姐姐扫那么远?”
娘说:“咱去扫还不应该?你们想想,你爷没了,村里的许多事咱家没有人能去帮着干,邻居家有事咱也很少能帮上忙。扫雪虽说也累,但可以慢慢扫啊,手冷了就哈气暖一暖。”她做了个哈气暖手的动作,又叮嘱说,“好好扫,把路扫得宽一些,让大家去打水都好走。”
按照娘的吩咐,我和姐姐从自家大门口扫起,顺着街一步步向村东扫去。我想耍点儿滑头,有些地方不仅扫出的路面窄,积雪也没扫干净。姐姐说:“咱娘怎么说的?要我们把路扫得宽一些!让大家行走方便,你忘了?”姐姐又将我没扫好的地方重新扫了一遍。待我们扫到井台子时,一位大伯担水来了,看我和姐姐扫出了一条道,很是高兴,夸奖说:“你们这俩孩子,做了件好事!”姐姐说:“大伯,是俺娘教俺来扫的。”大伯说:“你娘这个人啊,就怕愧对了大伙。”
我们回家时,娘已摊好了煎饼,煮好了热腾腾的糊糊。她看我和姐姐的脸蛋冻得发红,便用双手捂了捂我的脸,又暖了暖姐姐的双手,便要我们吃饭,说:“喝糊糊暖一暖,吃了饭我们再从大门口往西扫。”
我一听便忍不住了,忙说:“娘,还要扫?”
娘说:“咋不扫?咱家住在村西口,出村的人要从咱门前过,进村的人也要经咱家门口,咱不去打扫,让人家从雪地上走?孩子,与人方便,自家方便呀!快吃吧!吃了饭,娘和你们去扫。”
娘的话有道理,我和姐姐还得遵从。
当我们走出大门时,听到周围邻居家传出铲雪扫雪的声音。大概是受了一年辛苦的乡亲们乘此雪天睡了个难得的懒觉,才刚刚起床吧!
娘不管人家出来不出来扫雪,只说了句:“扫吧!一直扫到村西,把大路扫出来。”娘用铁锨在前边铲积雪,我和姐姐在后边跟着清扫。
太阳出来了,映照着银白的原野,大地更漂亮了。一只什么鸟儿从树顶的窝巢里钻出来,扑愣愣抖落了枝头的积雪,踏在树枝上欣赏这天降的美景。我看呆了。
娘说:“快扫!免得太阳一晒,雪就化了,这土路就泥水难走。”
待我们扫到村西水湾附近时,十几位村民抗着扫帚赶来了。二叔对我娘说:“嫂子,这活儿由我们这些劳力干就行了,让你和孩子受累了。”
我娘说:“路从俺门前过,我们该扫。”
大家看我们扫出了长长的一段路,都有些感动。人多齐动手,很快就与 邻村清扫的道路对接了。
那时我正在读小学。这事不久,记得老师出了个扫雪的作文题,我就把这次扫雪的经过写了写,想不到老师夸奖了我,说我写得有人有事有意义。那时,我对老师说的有意义不大理解,以为只是平淡地记述了扫雪的经过和娘说过 的话。以后渐渐长大,终于悟出娘教给我们的不只是扫雪,更是教给了我们与人为善,宽以待人的道理。娘从不向我们侃侃而谈如何如何做人的大理论,但她的优秀品行却从细微处的身体力行中,影响和感染着我们。母亲没读过书,一生在农村默默劳作,没有什么伟业壮举,但村民们敬重她,就因为她质朴温厚,不是那种“只扫自家门前雪”的人,而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在她老人家亡故的那一天,所以有许多乡邻含着热泪为她送行,应该是她德行的感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