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鲁军蓄力前行
——2013年山东小说创作述评
赵月斌
2013年,山东的小说创作在平静中踏实前行,虽没有出现大出风头的热门作家、热门作品,总体上看则是丘壑并起,竞显峥嵘。尤为可喜的是,艾玛的短篇小说《井水豆腐》获得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东紫的中篇小说《北京来人了》获得第五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王秀梅的短篇小说《父亲的桥》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以她们为代表的“山东女作家群”已成为驰誉全国文坛的一支文学劲旅。包括她们在内的一大批中青年作家在中短篇小说领域勇猛精进,渐成“文学鲁军”之中坚。此外,王一、乔洪涛、杨袭、郝炜华、高玉宝、徐永、程相崧等青年新锐亦表现不俗,为齐鲁文学注入了生猛的力道。
2013年是全国长篇小说创作的“大年”,出现了金宇澄的《繁花》、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韩少功的《日夜书》、贾平凹的《带灯》、阎连科的《炸裂志》、马原的《纠缠》、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乔叶的《认罪书》、田耳的《天体悬浮》等一大堆影响广泛的作品。相比起来山东的长篇创作则波澜不惊,是略显拮据的“小年”。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很有分量的作品:
《藏獒是条狗》(青岛出版社)是杨志军继《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系列之后又一部写“藏獒”的小说。这部作品脱离了对藏獒童话式的塑造,转而写人性,写人的精神回归和对信仰的呼唤。小说以城市人袁最和草原人“我”(作家色钦)两条主线交错展开,以藏獒的灾难折射人心的黑暗,从而让我们看到,怵目惊心的藏獒悲剧后面,更有匪夷所思的“人”的堕落。杨志军称,在探讨好人与坏人这个问题上,小说对于人性的思考没有停止,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也没有终止,我们也意外地看到了人性之光的闪耀、心灵之力的存在、信仰救赎的可能。
《公社的蝴蝶》(作家出版社)记录了鲁南某农村从1948年至1984年近40年的艰难历程,讲的是人民公社干部和社员的故事。作者王昭溪曾是一名公社社员,这部小说全是亲历亲闻,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都脱胎于真实的生活。作品中有九奶奶、朱石曹、陈道士等60多个人物,这些人物形象鲜活,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小说不仅具有突出的鲁南地域特色,深刻地揭示了那一时期的历史真实,而且语言朴实生动,随处可见的小诙谐、小幽默,使小说化沉重为轻松,颇有反讽的意味。
王涛的《无处栖息》(山东画报出版社)由六个中篇结构而成,这也是他计划中的“革命往事”三部曲的第一部,叙写了一个家族在长达一个世纪的社会变革中最终走向覆灭的故事。作者动用了诸如魔幻、神秘、荒诞、象征等诸多现代小说手法,以影响深远的土改运动为中轴,对这个家族里六代人的遭遇和命运予以详尽描画,既表达了作者对“苦难”的深层思考,又呈显了他对“历史”和“革命”的认识和理解。
王秀梅的《蓝先生》(《中国作家》长篇小说增刊)的主角蓝先生是一只信鸽,它察敌情、传信息,像一名足智多谋的“间谍”,为抗战题材增添了不少悬疑色彩和传奇性。张锐强的《时间缝隙》(《中国作家》)主要写北洋军阀时期发生在河南信阳的一幕幕闹剧。主人公钱鬼子在走马灯般的乱局中迷失了自我,被时代的车轮辗压得面目全非。常芳的《爱情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写的是乡土中国的沉浮与沦陷:一个叫锦官城的村庄,不断地变成城市,直至失去最后一块土地——墓地。从第一代人为了三亩薄地而背弃了自己的爱情,到今天人们为了城市化不得不果决地放弃土地。常芳由此写出了一部乡土中国社会转型的心灵史。
此外,徐化芳的《祖谱》(《时代文学》)、范惠德的《孪生梦》(泰山出版社)、张建鲁的《追寻岁月》(蓝天出版社)三部长篇皆写大跨度的家族轶事,各有其擅场之处。
2013年的中短篇小说无疑是山东作家的强项,既有张炜、尤凤伟的、赵德发等实力名家领衔先行,又有王秀梅、艾玛、东紫、刘玉栋、范玮、宗利华等主力干将强势扛鼎,他们的新作品不仅提升了山东文学的整体质量,也为其本人的小说创作打开了新的维度。
张炜。《你在高原》之后的张炜进入了新的调整期,小说创作转向了一个神秘玄妙的奇幻境界,今年发表的《莱山之夜》《蘑菇奶奶》《小爱物》等作品便让我们看到了以“厚重”著称的张炜亦不乏灵动飞扬的一面。被《小说选刊》转载的中篇小说《小爱物》,写了一个名叫“见风倒”的守园人跟一个长得很卡通的小妖怪(孩子们称之“小爱物”)发生的“爱情”。然而被爱情却被恶人破坏,小爱物被囚入鸟笼,还惊动到了上级,要“一级一级往上送”。好在这时孩子们挺身而出,他们抢出了鸟笼,“小爱物”重获自由。这个长着翅膀的“小爱物”和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有如同类,它们以妖怪的模样来到人间,当然很难人见人爱,只会让人害怕、敌视,免不了要被遗弃、被剿杀。人类的自大和傲慢让“小爱物”无可遁逃。获得“边疆文学·金圣文学大奖”的中篇小说《镶牙馆美谈》也是以孩子的口吻讲述的一个寓言化故事:弱小的兔子们为了抵抗恶狼的压迫不断起义,最后终因镶上了铁牙大获全胜。这般概述小说情节似无多少新意,只有进入小说文本,才可能被它的现场感、真实感所带动,进而像艾丽漫游奇境那样,看到被人类忽略的另一重世界。一般童话大都以大人口吻讲给孩子听,张炜则反其道而为之,他以孩子的口吻讲给大家听,这就使得他的小说超越了通常意义的童话、寓言而具备了极大的阅读弹性,你可以把它当作主题单纯的神异故事,也可以对它的隐性文本作进一步的探究。张炜以其恣肆汪洋之笔,写出了小说最本质的自由。
赵德发。中篇小说《下一波潮水》写的是一个特殊群体——携带货物往返于中韩两国的“带工”者,中国女人乔燕和韩国老男人李知义在客船上偶遇,因“同是天涯沦落人”——乔被花心丈夫抛弃、李是破产的穷光蛋——二人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但是带工这一行并不好干,李上岸另寻出路,二人终至分手。正当乔燕感到前途渺茫之际,儿子的短信带来了新的动力,让她看到了“下一波潮水”。小说以“潮水”的涨落比附“带工”行当的兴衰,亦由此点染女主人公心境的动荡起伏,既写出了国际背景下底层人群的艰辛沉浮,又写出了与之牵缠难解的个体的悲欢际遇,大视野和小情怀相生相映,体现出作家以宽广胸襟承载的体恤之心。
刘玉栋。“刘玉栋这两年的新作显示了他破壁的用心,虽然他还是在乡土和城市这两类题材上用力,但书写面向均迥异从前。”正如评论家马兵所说,这位久负盛名的小说家确是在和自己的“老本”较劲。他告别了童年叙事,化用了志怪谈玄的笔法,写出了《狐门宴或夜的秘密》(《十月》)——“他不但向前贤致敬,立志接续传统文学的脉络,更有意借野狐禅笼络起一种业已丧失的乡间灵韵,以‘招魂’的方式为被现代化袪魅了的乡村重新‘赋魅’”。他摒弃了虚空高蹈,以写实应对僵硬的现实,写出了《烧伤》《家庭成员》。发表于《人民文学》的《家庭成员》由《父亲的孤独》《母亲的菜园》《妻子的烦恼》《儿子的日记》四个单元构成,从小标题可知小说的主人公是“我”的四个亲人。故事背景是变化得天翻地覆的小城。父亲因蹭吃蹭喝闹出了脑血栓,母亲为菜园的沦陷失魂落魄,妻子被剧情连续的梦折磨得身心疲惫,儿子则在日记里抒发着“成长的烦恼”。几个家庭成员都被不同程度的欲望、压力所困扰,他们在变化的小城里患得患失,也被不断变化的世界所改变。耐人寻味的是,看似圆满的《家庭成员》,单单少了“我”的故事,这个在儿子眼里只会“胡涂乱抹”的专业画家,只是充当了一个负责勾描点染的叙事人,他津津乐道地讲出了一个个“家庭成员”的烦心事,唯独漏掉了自己。我们只知道他会画画,却“一事无成”,他看过卡夫卡的《城堡》,会因儿子的不理解产生“挫败感”。其他,我们一无所知。这个以第一人称出现的叙事者,就像一个游离其外的旁观者,他成了这个家庭的“外援”。可见,这个家庭并不完整,作者将“我”放逐到了文本之外,也为小说留下了幽微的关口。
范玮。在《福建文学》《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了六个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太平》(原发于《当代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太平》承袭了作者贯用的“寻找”模式:故事的叙述者“我”(周小舟)来到父亲周成舟曾经工作过的太平镇,为的是帮父亲“问问清楚”一桩十五前的丑闻。但是当他抵达太平镇之后,却发现了更多的秘密。关于“我”父亲、于勒叔叔,以及与之相关的张映红、“五四青年”、张小琴、六姑、“我”的叙述对象小白,等等,这些人物都在“我”的寻找过程中变得莫衷一是,不仅难以“问问清楚”,而且又增添了新的歧途。《小说选刊》编辑付秀莹认为,《太平》可称得上是体现了小说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优秀之作。在小说中,作者看似是在心无旁鹜地寻求真相,其实他却是在相反的方向上用力,并且越走越远,一再地靠近斑驳复杂的生活本身。作为米兰·昆德拉的信徒,范玮一直追求先锋的、有难度的写作。不过从其前段时间的写作实践来看,有时又未免用力过猛。今年的创作则能看出在努力调整,且已大见成效。《鸡毛信》《东野湖》《出故乡记》等作品即避免了花哨古怪的小动作,《太平》更是在质朴中蕴集了沉勇的气度。因此可以说2013是范玮的得“道”之年,至于下一步能否乘物以游心,就要看他今后的修为了。
艾玛,东紫。她俩皆非高产作家,但都出手甚高,今年各有两部中篇小说在发表于《人民文学》和《中国作家》。东紫依旧坚持了她的手术刀原则,在她的小说里,一面是庸常委顿的现实,一面是触目惊心的创口,她的职责即是戳穿某种伪生活并加以缝合。《正午》和《伪绿色时代的挣扎》即可归类为“问题小说”,东紫借助卑小人物的“挣扎”,对所谓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投以绝不苟且的笔锋,她的小说也因此有了直击现实的介入感。艾玛的小说大体可分为两类,一部分以“涔水镇”为背景,一部分以知识分子为主角,前者有着浓郁的乡土情怀,后者则有强烈的思辨性,《诉与何人》和《初雪》即为后者。《诉》通过一位女律师写给一个老作家的信表达了一种无以言说的苍凉。女律师本应是真理在握、匡扶正义的,可她心里尽是解不开的死结。老作家本应是秉笔直书、解构生活的,可他早已失去了灵感,无甚可写了。他们都是失语者,即使有话要说,也不知诉与何人听。艾玛的知识分子小说多有一种旷远的无奈和忧伤,透出左右互搏的思辨意味,她也发现问题,也提出问题,但她没有答案。她的作品也就如同迷者自迷的葫芦套,让我们惚兮恍兮,偶见乍隐乍现的微光。
刘照如。这位曾以其颇具先锋品格的小说引领风骚的60后作家,在中断小说创作十年后重新拾笔,甫一上阵即不同凡响,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了《果可食》《刘兰的婚事》等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叶丽亚》更是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同时转载。有的人尽管一直笔耕不辍,却像推磨的劳模,总也绕不出一个固定的小圈儿,写作对他来说,只是量的增加。然而再度出发的刘照如却像攒足了加速度,一下子冲出很远,写出了技压同侪的新作。短篇小说《叶丽亚》叙述了“我”和叶丽亚漶漫了20余年的情感迷雾与命运错结,作者删繁就简,放弃了故事的完整性,以片断和空白结构小说,使其小说文本呈现出语焉不详的不确定性,同时,也让我们为那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和破碎感唏嘘不已。由此也可看出,刘照如不只在小说的技术上得心应手,而且更懂得藏巧于拙,他以看似不经意的冷调叙事,讲出了人间诸多的不幸、不甘和不忍。
王秀梅。这些年,王秀梅一直以能写著称,今年亦不例外,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质地上乘,堪称创收大户。中篇小说《天衣》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父亲的桥》亦被《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父亲的桥》写的是一个桥梁工程师缪一二的故事。因为妻子的不忠(当然也可能另有隐情),他离婚、离家,一去二十年没再露面,当他再次回到原来的家中时,已成了近乎白痴的精神疾患者。他的妻子以为,这样的人再也不会逃脱,一定会死在这个家里,未料最后还是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对小说的叙事者“我”及其家人来说,缪一二始终都是一个暧昧的“他者”,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不可化解的谜团。作为桥梁专家的缪一二,终其一生没有架起自己的桥梁。小说最终指向了无边的空茫。
宗利华。今年发表的三部中篇小说《水瓶座》《师生图》《颈动脉》分别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水瓶座》是一部寓言性作品。一个叫桑格的女人在与多名男人的情欲关系中沉醉或迷失,活得消沉且盲目。一只叫格桑的猫则和野猫本发生了轰轰烈烈的爱情,野猫本虽然出身贫贱,却颇有骑士精神,为了心中至爱,不惜舍身就死。显然,猫与人的故事有着一种互为映衬的对照关系,作者的用意不言自明:他对人类的失望,或与希望相同。
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作家作品,亦简述如下。牛余和的短篇小说《文老师上访》、方如的中篇小说《午夜广场》、嘉男的短篇小说《还乡》《大雾》、王宗坤的短篇小说《意外之外》、柏祥伟的短篇小说《易时水》,分别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2013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转载,这些作品都产生了很好反响。
70后女作家近年势头看好,在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频频露面,呈明显的上升姿态。值得一提的有杨袭的《痴语》、段玉芝的《一路平安》、祝红蕾的《槐杨街风物往事》、张悦红的《不陌生的陌生人》等中短篇小说。郝炜华还被《时代文学》文坛新势力栏目重点推荐,同时刊发了《手指冰凉的女人》《老宅》两篇小说,另外还在《清明》《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了《牙齿》、《瘦小的身影》等作品。刘爱玲的短篇小说《红》被《小说选刊》转载,还在《延河》《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了《他们的孩子》《霍普金斯国际机场》等作品。她们的创作成绩使“山东女作家群”更加名副其实。
80后作家表现不俗,渐成气候。乔洪涛在《清明》《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了《哥哥去哪里了》《父亲》等作品,程相崧在《文学界》《小说林》等刊物发表了《绝唱》《响器》等作品,杨牧原在《作品》《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了《梁子的婚事》《一泽清泉》等作品。在这些年轻作者身上,既可看到传统的烟火承继,更能看到勇于破茧、突围的锐气,他们的小说有着令人期许的明天。
此外,马金刚的《失物收藏者》、黄书恺的《夕阳缓》、卢金地的《睽败记》、刘亮的《巡道工》、闵凡利的《债主》、徐永的《蒙娜丽莎的梦》、王庆利的《挣钱》、瓦当的《北京果脯》、凌可新的《跳楼表演》、宋潇凌的《厉害人》、常芳的《我知道你藏在哪里》、张玉洪的《一只水性杨花的羊》、周海亮的《大水》、王方晨的《神马飞来》、张锐强的《隐形眼镜》、高玉宝的《冷香》、邢庆杰的《老汤酒鬼》、陈东亮的《红鞋》、初曰春的《晒小脚》、魏留勤的《丛树根寻妻记》、张明亮的《一人一个诨名字》等中短篇小说,也都不可小觑。
总之,2013年的山东小说虽无炙手可热的鸿篇巨制,却不乏纯正耐读的中短篇精品。一大批值得推重的小说家,有的御风而行,有的登上了高地,还有的正在路上,他们,可能琭琭如玉,可能珞珞如石,可能被夸大,也可能被低估,但是他们的作品,最终要接受时间的审读。若干年后,谁是沙子谁为金,一切自有分晓。
(《大众日报》2014年2月14日发表删节版)
2014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