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喻
梁国的秋审大典在即,相国捧着卷宗在殿上长跪不起,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像块沉重的墨渍。梁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案上的竹简堆成小山,最上面那卷记载着棘手的案子——富商张甲被控囤积粮食,按律当斩,可证人翻供说他是为赈灾囤粮,朝野上下吵了三个月,官吏们分成两派,唾沫星子几乎要淹了朝堂。
“召陶朱公来。”梁王的声音带着疲惫,青铜酒樽在手中转了半圈,酒液晃出的涟漪里,映出殿角悬着的“公正”匾额。
陶朱公走进大殿时,玄色锦袍扫过冰凉的地面。这人虽已致仕多年,眉宇间的锐气仍未消减,腰间悬挂的玉璧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听完案情,忽然笑了:“臣近日得了两块白璧,愿献予大王。”
内侍捧着锦盒上前,打开的刹那,殿内烛火仿佛都被吸了进去。两块玉璧躺在红绒垫上,皆是羊脂白玉,直径三寸,光泽温润如月华,连上面的水纹都长得一模一样。梁王眯起眼,实在看不出差别。
“这块值千金。”陶朱公指尖点向左边的玉璧,指甲划过璧面,带出细微的凉意,“那块只值五百金。”
“荒谬。”梁王拿起两块玉璧对着光照,通透度丝毫不差,连玉筋的走向都如出一辙,“莫非先生老眼昏花了?”
陶朱公接过玉璧,转身对着殿门。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斜斜照在璧面上,奇迹突然出现——左边的玉璧在光影里显出厚重的轮廓,边缘的弧度像饱满的谷粒;右边的则薄如蝉翼,光影几乎能穿透玉质。
“大王请看侧面。”陶朱公将玉璧侧立,晨光里清晰可见,千金璧的厚度竟是另一块的两倍,“玉之贵重,不仅在色泽纹理,更在厚度。厚者能承千斤压力,历百年而不裂;薄者虽美,稍碰即碎。”
梁王的手指在厚璧上摩挲,忽然想起幼时太傅教的《吕刑》:“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他望着案上的卷宗,那些争论不休的条文忽然变得清晰——律法如璧,既要坚守原则的“厚”,也要有体恤人情的“容”。
“把张甲的卷宗拿来。”梁王提笔时,陶朱公已将玉璧收回锦盒。他在判词上写下“罚粮赈灾,免其死罪”,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竟与玉璧相撞的清响有些相似。
三日后,陶朱公离宫时,梁王命人将那枚千金璧相赠。玉璧装在特制的紫檀木匣里,匣底刻着“厚则久”三个字。马车驶出宫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欢呼声——原来梁王不仅赦免了张甲,还将国库中积压的绸缎分赏给了边关将士,那些因功赏多少而争论的旧案,也都一一裁定。
陶朱公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麦田,忽然将玉璧从匣中取出。阳光透过璧面,在膝上投下圆形的光斑,他想起年轻时在越国,文种大夫曾说:“为政如治玉,过刚则折,过柔则废。”此刻握着玉璧的掌心微微发热,才真正懂得其中深意。
后来梁国的官吏们常说,那年秋审后,大王判案越发沉稳。遇到疑难案件,总会先看看案头的那枚薄璧,再想想陶朱公的话,最后往往从轻发落;而赏赐功臣时,又会以厚璧为戒,唯恐赏不称功。有人说梁王得了陶朱公的真传,也有人说那两块玉璧本是神物,能照见人心。
只有陶朱公知道,真正贵重的从不是玉璧。当梁王在判词上落下最后一笔时,殿外的梧桐叶恰好落在卷宗上,叶脉的纹路与玉璧的水纹重叠,像极了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宽厚,方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