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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濮水遇

  濮水遇

  景德初年的濮水岸边,秋草已经漫过马蹄。张乖崖勒住缰绳时,腰间的剑穗正扫过靴筒,那柄从陈希夷处学来的短剑藏在宽袍里,剑柄的鲨鱼皮被摩挲得发亮。他刚从华山下来,衣上还沾着终南的霜气,此刻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忽然想起师父临行前的话:“剑者藏锋,露则必伤人。”
  一阵驴蹄声从上游传来,打破了河湾的寂静。张乖崖抬眼望去,见个青衫举子骑在驴背上,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摇着柄折扇,扇骨敲着驴耳打拍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轻狂模样像极了长安城里那些仗着几分才学就目空一切的世家子弟。
  “咄!”张乖崖的手不自觉按在剑柄上。他最见不得这般浮浪姿态,当年在陈希夷门下练剑,师父总让他对着石壁站桩,一站就是整日,说心浮则剑飘,此刻那举子晃动的折扇,在他眼里竟比出鞘的利刃更刺眼。
  两骑渐渐靠近,相距不过百步时,那举子忽然翻身下驴。他牵着驴往路边靠了靠,青衫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野草,动作竟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驴儿甩着尾巴啃起草来,他则垂手立在道旁,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张乖崖腰间,那里因佩剑而微微凸起的弧度,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先生请。”举子的声音清朗,不像方才哼曲时那般轻佻。
  张乖崖勒马停在他面前,剑穗在风中打了个旋:“为何避让?”
  举子抬头时,晨光正巧掠过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观先生步履稳健,肩背挺直如松,虽着常服却有龙虎气,绝非寻常行客。”他顿了顿,指尖捻了捻折扇的竹骨,“况且先生袖底隐有剑形,想必是位深藏不露的剑客。”
  张乖崖的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识攥紧缰绳。这举子竟能看出他藏剑,眼力实在了得,方才那点怒意顿时消了大半,反倒生出几分好奇:“你是何人?”
  “晚生王元之。”举子拱手时,青衫上的褶皱舒展开来,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虽非美玉,却打磨得异常温润。
  “张咏。”他翻身下马,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方才见你举止轻佻,倒像是要拔剑相向的意思。”说罢自己先笑了,袍角扫过驴脸,惹得牲口打了个响鼻。
  王元之也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晨光:“是晚生孟浪了。不过先生既有剑心,想必也容得下几分狂态?”他忽然抬手往河湾对岸指去,“那边有家酒肆,后院的枣子刚熟,不如同去饮几杯?”
  张乖崖望着对岸竹篱里飘出的炊烟,忽然想起陈希夷教他的“观气术”——方才见这举子虽轻狂,周身却有清正之气流转,原来并非虚浮之辈。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抛过去:“先喝我的,二十年的西凤酒。”
  两人牵着驴并肩而行,脚下的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王元之说起赶考路上的见闻,讲到蜀地的杜鹃如何啼血,江南的梅雨如何打湿诗卷,眼神亮得像落满星辰。张乖崖偶尔插几句华山的奇事,说云雾里的古松如何像剑,雪夜里的寒潭如何映月,说到兴头上,竟不自觉比画起剑招,指尖划过空气时带起细微的风声。
  酒肆老板娘端来新酿的枣酒,陶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张乖崖忽然解下佩剑,往桌上一放,剑鞘撞在碗沿,溅出的酒珠在木纹里晕开:“你可知我这剑的来历?”
  王元之盯着那鲨鱼皮剑柄,忽然道:“此剑应是出自希夷先生之手,剑脊有七星纹,隐而不露。”他伸手在剑鞘上轻轻一弹,发出的清响竟与寻常铁器不同,“先生藏此剑而不露,想必是悟了‘止戈为武’的道理。”
  张乖崖猛地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喉结滚下去,烫得眼眶发热。这世上竟有人能识得师父的铸剑手法,还能看透他藏锋的心思,实在是奇遇。他抓起剑往腰间一系,笑道:“痛快!今日不醉不归。”
  月亮爬上枣树枝头时,两人已经喝空了三坛酒。王元之的青衫被酒液浸得发暗,却仍在月下吟起新作的诗,声调时而激昂如战鼓,时而低回如流水。张乖崖则借着酒意,演示起陈希夷的“太一剑”,剑身在月光里划出银弧,竟将飘落的枣叶齐齐斩成两半,落地时仍是完整的圆形。
  “好剑法!”王元之拍掌叫好,掌心拍得发红。
  张乖崖收剑入鞘,额角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光:“这剑招,我从未对人展示过。”
  “我明白。”王元之递过帕子,眼神里满是郑重,“先生信我,如信此剑。”
  次日清晨,濮水的雾气还未散尽。两人在渡口分别,王元之的驴背上多了个张乖崖送的剑囊,青布上绣着半朵莲花,是他昨夜亲手缝的。张乖崖的行囊里则多了卷诗稿,是王元之连夜誊写的新作,字迹如行云流水。
  “后会有期。”王元之挥鞭时,驴儿踏着露水往前跑,青衫在晨雾里渐渐成了个小点。
  张乖崖望着那背影,忽然拔剑出鞘,剑尖挑起片沾露的枣叶。晨光顺着剑刃流淌,他想起昨夜王元之说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忽然懂得师父让他藏剑的深意——真正的锋芒,从不在剑上,而在心里。
  剑入鞘的刹那,濮水的浪涛刚好拍在岸边,发出温柔的回响。
  龙德三年的杨刘之战,黄河水裹挟着冰凌撞在城墙上,溅起的水花在寒风里凝成冰棱。王彦章勒住战马时,铁枪的枪缨已被血冻成硬块,甲胄缝隙里结着的冰碴随着呼吸簌簌掉落。晋军的攻城锤正撞向城门,每一次撞击都让城楼的木梁发出呻吟,守城的梁军士兵像被狂风摇晃的草,脸上结着的冰霜随着惊惶簌簌剥落。
  “开城门!”王彦章的吼声劈开风雪,铁枪往地上一顿,枪尖扎进冻土半尺深。城门吱呀打开的瞬间,他双腿夹紧马腹,破阵枪在胸前划出满月,迎面而来的晋军前锋还没看清人影,就被枪杆扫得倒飞出去,撞在后续的人潮里,掀起一片惨叫。
  晋军主将李嗣源在中军帐望见那道黑影,忽然攥紧了腰间的佩剑。这人昨日在阵前挑落了他麾下七名偏将,铁枪舞动时,枪影里仿佛藏着百千条毒蛇,今日见他单骑冲阵,帐下竟无一人敢主动请缨迎战。
  “放箭!”李嗣源的令旗刚落下,箭雨便如黑云般压过来。王彦章忽然翻身伏在马背上,铁枪在身侧旋转成盾,箭矢撞在枪杆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有几支穿透枪影,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带起的血珠瞬间在雪地里洇开。
  战马驮着他撞进晋军大阵,铁枪突然从腋下穿出,精准地挑中一名弓箭手的咽喉。那兵卒的惨叫卡在喉咙里,箭囊里的羽箭散落一地,被马蹄碾成碎片。王彦章借着马冲的力道,枪尖在地上一撑,整个人腾空跃起,靴底踏在旁边骑兵的头盔上,借力再翻,铁枪如毒龙出洞,直刺李嗣源所在的中军帐。
  “护主!”两名亲卫举盾拦截,铁枪却像烧红的钢针穿透木盾,枪尖从亲卫后背穿出时,还挂着断裂的肋骨。李嗣源仓促拔剑格挡,剑刃与枪尖相撞的刹那,他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手臂涌来,虎口顿时开裂,佩剑脱手飞向半空。
  王彦章的铁枪已抵在他咽喉前,枪缨上的冰碴正慢慢融化,水滴顺着枪尖往下淌,在李嗣源的甲胄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风雪突然停了片刻,他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自己沾满血污的脸,忽然想起贞明年间在郓州校场,那丛饮了他血的荆棘,此刻枪尖下的敌人,眼神竟与当年那些被吓退的晋兵如出一辙。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王彦章收回铁枪时,枪杆带起的风掀动李嗣源散乱的鬓发,“梁军的城墙,不是他能啃动的。”
  战马踏着碎冰往回走时,王彦章才发现左臂中了一箭,箭头嵌在骨缝里,血顺着袖管滴在枪缨上,与冻结的暗红融在一起。守城的士兵在城楼上欢呼,声音震落了檐角的冰棱,他抬头望去,见雪光里的杨刘城像头苏醒的巨兽,而自己的铁枪,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那是从枪杆里渗出来的血,遇着寒风,竟凝成了细小的血珠,挂在棱纹上,像串永不熄灭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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