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源麦
胶州的雪,总带着股冻裂骨头的冷。焦花女把最后一捆柴塞进灶膛时,继婆婆的咳嗽声像钝刀割着窗纸。土炕上铺着的芦苇席早已磨出破洞,婆婆蜷缩在破絮里,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若游丝地呢喃:“想尝尝新麦……火烤着吃,像年轻时在娘家吃过的那样。”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撞在墙上,焦花女的指尖在粗布围裙上绞出红痕。腊月的田野,连枯草都冻成了冰碴,新麦要等清明才抽穗,这念头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她看着婆婆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刚嫁来时,婆婆偷偷塞给她的那块麦饼——那时她还生着病,却说“新媳妇要多吃点”。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暗下决心,就算是翻遍整个胶州,也要找到婆婆想吃的新麦。
“娘等着,我这就去寻。”焦花女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踩着没膝的积雪往村外走。村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间的冰棱像倒悬的刀子,她每走一步,草鞋里的雪就化成水,冻得脚趾发麻,却不敢停——婆婆说过,向阳的坡地或许藏着晚熟的麦穗,是老天爷格外照看的。
河边的冰层裂着蛛网般的缝,孝源河的名字刻在崖壁上,被雪盖得只剩个“孝”字。焦花女跪在向阳的沙地上,手指抠开冻硬的土块,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滴在雪上开出细小的红梅。她想起邻人说的闲话:“后娘哪有亲娘好,怕是盼着老太太早走呢。”这些话像冰锥扎在心上,她对着河水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面上,发出“咚”的闷响:“求河神显灵,让我找到麦穗,哪怕折我十年寿数。”
她站起身,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寒风像野兽般嘶吼,刮得她脸颊生疼,眼睛也被风雪迷得睁不开。她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找不到麦穗婆婆的病该怎么办,怕的是自己这点微薄的力量,终究抵不过这残酷的寒冬和悠悠众口。
突然,脚下一滑,她重重地摔在冰面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趴在冰上,看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绝望感如潮水般涌来。难道自己的一片孝心,真的感动不了上天吗?她不甘心,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体力也快耗尽了。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河湾处的石缝里,似乎有一抹异样的颜色。她心里一动,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害怕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雪突然停了。一缕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河湾处的石缝里。焦花女眯起眼,看见丛枯黄的麦秆从石缝里钻出来,顶端竟顶着饱满的麦穗,麦壳上的绒毛沾着雪,却掩不住里面的金黄。她扑过去时膝盖撞在岩石上,疼得眼前发黑,可摸到麦穗的瞬间,那温热的触感像团火,顺着指尖烧遍全身。她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不是幻觉,是真的找到了!
这丛麦子怕有十几穗,麦芒还带着点青绿色,像是被什么护住了才没冻死。焦花女小心翼翼地掐下来,麦壳裂开的瞬间,散出股清甜的香,引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来,落在她肩头啾啾叫,像是在道贺。她把麦穗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暖得能焐化冰雪,她仿佛已经看到婆婆吃了麦穗后康复的模样。
回家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焦花女把麦穗放在灶膛的余烬里烤,噼啪的声响里,麦香混着烟火气漫满小屋。她搓掉麦壳,把饱满的麦粒塞进婆婆嘴里时,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落进了星子:“是这个味……像那年在云台山下吃的。”
奇迹就在第二天发生。婆婆不仅能坐起来喝粥,还能对着镜子梳头发了。她摸着焦花女冻裂的手,眼泪滴在麦穗壳上:“是你孝感动天,连麦子都肯冬天长。”这话传到里正耳朵里,他带着乡绅来看时,河湾的石缝里,那丛麦秆竟又抽出新的嫩芽,在雪地里泛着青色的光。
官府的表彰文书送到村里时,焦花女正在给婆婆缝棉衣。文书上的朱批写着“锡恩岭”三个字,说要把那片山坡命名为恩宠之地。州官亲自来立碑,看见孝源河的冰面上,那丛麦子的影子映在水里,竟连成个“孝”字,碑石刚立好,河冰突然裂开道缝,涌出股温水,把碑底的雪都化了。
后来海州云台山的贤孝碑上,刻下了这件奇事。说焦花女寻麦的那天,有樵夫在云台山看见位老妇人,抱着麦穗往胶州方向走,脚边的雪都不沾湿。《列女传》里写得更细:“麦生于腊月,实乃孝感所致,其地至今有燎麦台,麦香经冬不散。”
如今胶州的燎麦台还立在孝源河边,石台上的凹痕据说是焦花女烤麦时留下的。每年腊月,总会有妇人来这里烧香,说若是心诚,能在石缝里找到干瘪的麦穗。有个老秀才曾在碑上题诗:“雪压冰河麦自青,孝心能使岁时停。至今河水流忠孝,犹带当年烤麦香。”
开春后,焦花女把剩下的麦种种在锡恩岭上。那年的麦子长得格外好,麦穗比寻常的饱满,磨出的面带着股淡淡的甜。百姓们都说,这是焦花女的孝心渗进了土里,连庄稼都记着呢。孝源河的水也变得格外温润,灌过的田地从不干旱,两岸的人家都学着焦花女孝顺长辈,说要让这条河的名字,永远带着暖意。
有年大旱,别处的麦子都枯了,唯有锡恩岭的麦田郁郁葱葱。人们在田埂上发现块新长出的石头,上面天然形成个“孝”字,阳光照在字上,能看见麦穗的影子在里面晃动。这或许就是焦花女的故事告诉我们的——孝心就像寒冬里的麦穗,看似不可能,却总能在最向阳的地方,长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