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耐冬
洪武七年的雪,把崂山裹成了玉砌的世界。太清宫的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青蓝,像被冻住的海浪。苏现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往观海亭去,沿途的松树压弯了腰,枝桠间垂着的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照得石缝里的积雪都成了碎金。海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撞在“太清水月”的石刻上,碎成一片冰凉的雾,让远处的黄海成了模糊的银线。
观海亭的石阶上,坐着个道人。灰布道袍上落满雪,却半点不沾湿,身后的崂山峰峦如沉睡的巨兽,巨峰的雪顶刺破云层,露出发青的岩石,像巨兽龇出的獠牙。张三丰手里转着个铁八卦,铜环碰撞的脆响,在风雪里传出老远,与海浪拍击明霞洞礁石的“轰隆”声交织,像谁在叩问天地。
“三丰先生。”苏现把汤罐递过去时,指尖触到道人的袖口,竟暖得像揣着团炭火。亭外的崂山头,海浪正卷着碎冰撞向岩壁,溅起的水花在零下的气温里凝成冰瀑,挂在赭红色的礁石上,像谁挂起的水晶帘。张三丰仰头饮尽热汤,哈出的白气里,混着淡淡的海腥——他说刚从薛家岛回来,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礁石缝里长着种奇花,隆冬时节开得比明霞洞的朝霞还艳。
苏现的院落挨着崂山太清宫,院里的腊梅早被冻得只剩枯枝,可墙角的耐冬幼苗却透着生机。张三丰临走时,从袖中摸出这株苗,根茎裹着潮湿的海泥,叶片椭圆如碧玉,顶端还顶着个小小的花苞。“埋在南墙根,见了雪才肯长。”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薛家岛轮廓,远处的八仙墩传来涛声,像是海岛在应和。
幼苗栽下的第三夜,崂山就降了场暴雪。棋盘石被雪盖得只剩个轮廓,像块巨大的玉棋盘。苏现披着棉袄去看时,积雪已没过花茎,可叶片竟愈发翠绿,叶脉里流动着淡淡的光泽,像浸在太清宫的温汤里。他想起张三丰说的话,往根部培了些掺着海盐的泥土——那是道人特意嘱咐的,说海岛的花,离不得崂山海湾的咸腥气。
那年正月十五,苏现正在院里扫雪,突然闻到股甜香。南墙根的耐冬,竟在一夜之间绽放,花瓣层层叠叠,红得像燃着的火焰,与巨峰的雪顶相映,一半火红一半洁白。花蕊里的露珠冻成细小的冰晶,在月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倒映着太清宫的剪影。更奇的是,雪花落在花瓣上,不等融化就化作水汽,仿佛那花朵自身带着股暖劲,能焐热从仰口吹来的寒风。
张三丰再来时,花已开得满枝满桠。他绕着花树走了三圈,指尖拂过花瓣,落下几片,在雪地上拼出个“寿”字。“此花沾了仙气,”他对苏现笑道,“你看那花芯,藏着薛家岛的海浪声。”苏现凑近细看,果然见花蕊震颤,像是有细小的浪涛在里面翻涌,引得满院的积雪都簌簌往下落,露出青石板上刻着的道家符咒。
永乐年间,苏现的儿子苏明接管院落时,耐冬已长到丈余高。院外的流清河,夏季时河水湍急,冬日里却冻成了玉带。有年腊月,倭寇袭扰崂山,火把照亮夜空时,院中的耐冬突然剧烈摇晃,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倭寇头上,触到火焰就化作水汽,呛得他们连连后退。等官兵赶到,只见雪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唯有花树下的泥土,还留着淡淡的海盐味,与青山湾的海水气息一般无二,像是谁撒下的结界。
正德年间的某个雪夜,太清宫的道士看见耐冬树下站着个黑影。那人披着灰布道袍,正伸手抚摸花枝,花瓣在他掌心化作点点荧光,飘向海面的小蓬莱岛。第二天道士说起此事,苏现的孙子苏谦突然想起祖父的话——张三丰曾说,百年后他会来取花中藏着的海魂,那是从崂山头到薛家岛的一脉灵气。
万历元年,崂山遭遇百年不遇的严寒,石老人海水浴场都冻成了冰,连最耐寒的松柏都冻裂了皮,树汁凝成琥珀状的冰珠。苏家人围着耐冬树烧香祷告,却见花枝上的积雪突然滑落,露出满树含苞的花骨朵,像无数小红灯笼挂在枝头,与太清宫的红灯笼相映成趣。正月十五那天,花朵如期绽放,香气飘出十里,连冻僵的海鸥都被引来,绕着花树盘旋不去,翅膀扫过花瓣,落下几片红瓣,飘向华严寺的方向。
崇祯末年,有个南方来的花匠想偷剪花枝。剪刀刚触到枝条,就被突然弹出的尖刺扎破手指,血珠滴在花瓣上,竟被吸得干干净净。当晚花匠就发起高烧,梦里总看见个灰袍道人,站在狮子峰上,用铁八卦指着他说:“此花系着崂山的脉,动不得。”梦中的崂山,云雾缭绕,耐冬花树像扎根在山海之间的红色纽带,一头连着黄海,一头系着巨峰。
康熙年间修《崂山志》时,编修官特意来苏家园子丈量。耐冬树的枝干粗细,竟与苏现留下的手札记载分毫不差,像被时光施了定身咒。更奇的是树皮上的纹路,凑近了看,竟能辨认出“三丰”二字,是用指力刻下的,历经二百多年风雨,仍清晰得像刚写就的一般。树旁的山泉水流过,映出花影,与远处太清宫的倒影重叠,分不清哪是花,哪是景。
如今苏现的后人,还守着那株耐冬。每年正月,赏花的人挤满院子,都说这花能带来福气。有个老秀才在花下题诗,笔尖刚触到宣纸,就见片花瓣飘落纸上,墨迹顿时变得鲜活,字里行间竟渗出淡淡的海腥味,像是从仰口海滩吹来的风。
雪后初晴时,站在花树下,能听见细微的“簌簌”声。苏家后人说,那是花瓣在跟海浪说话——张三丰当年从海岛带来的,不只是株花,还有薛家岛的潮声,藏在花芯里,一藏就是二百多年。当春风拂过崂山,花瓣飘落海面,就会化作小小的渔船,载着道人的身影,在碧波里渐渐远去,只留下满院的花香,与太清宫的钟声、黄海的涛声交织在一起,在岁月里酿成永远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