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纛怨
东晋永和年间的不其县，官道两旁的树林总浸着股潮湿的腐味。蒋潜牵着马走过时，马蹄踏碎的落叶里，突然滚出颗惨白的颅骨，眼眶正对着他，像是在无声控诉。他勒住缰绳，看见前方的灌木丛里，躺着具半腐的尸体，衣衫已被风雨剥成破布条，唯有头上插着的物件还闪着光——那是支通天犀纛，犀角打磨的柄身泛着琥珀色，顶端镶着七颗珍珠，在树影里滚出细碎的银辉。
“啾——”三只乌鸦落在尸体的胸口，刚要啄食，就被个影子猛地撞开。蒋潜眯起眼，看见那是个三尺高的小孩，穿着件褪色的红肚兜，头发枯黄得像晒干的茅草。小孩张开双臂护在尸体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声音虽细，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乌鸦们盘旋三圈，终究不敢落下，拍着翅膀飞进了密林。
这景象在三天里重复了五次。蒋潜每次经过，都看见小孩守在尸体旁，有时用树枝驱赶野狗，有时用枯叶盖住尸体露出的内脏。有次他故意停在远处观察，发现小孩夜里就蜷在尸体的臂弯里，像只畏寒的小猫，月光照在他身上，竟没有影子，只有圈淡淡的光晕，护着身下渐渐腐烂的躯体。
“定是这犀纛的缘故。”蒋潜第三次看到那支通天犀纛时，喉结忍不住滚动。他在西域做过商队护卫，认得这是珍品——通天犀角有白纹如线，能避水驱邪，镶上珍珠制成纛，在王侯家也算得上稀世之物，少说值几万钱。他摸了摸腰间空瘪的钱袋，上个月在赌坊输光的银钱，此刻正化作眼前的珠光，晃得他心神不宁。
第七天清晨，蒋潜揣着把匕首又来了。晨露打湿了小孩的红肚兜，他正用石头赶走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手指被蛇牙擦过，渗出血珠，滴在尸体的衣襟上，竟瞬间凝成颗血珠，滚进犀纛的珍珠缝里。蒋潜突然冲出，小孩转身时，他看见那双眼睛竟是碧绿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猫眼石，里面映着自己贪婪的脸。
“让开。”蒋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孩张开双臂拦在尸体前，肚兜上的补丁突然裂开，露出道青黑色的纹路，像是条细小的蛇。蒋潜拔出匕首虚晃一下，小孩果然后退半步，他趁机扑过去，攥住犀纛的柄身猛地一拔——犀角脱离头皮的刹那，发出“啵”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断，尸体的喉咙里竟滚出半颗牙齿，落在蒋潜的靴边。
小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尖细得像刀刮过玻璃。蒋潜揣着犀纛翻身上马，回头时看见小孩正趴在尸体胸口，小小的拳头捶打着地面，泥土里钻出无数细根，缠住他的脚踝，却怎么也留不住那匹奔马。从那天起，树林里的尸体旁，只剩乌鸦和野狗在争抢，再也没有红肚兜的影子，唯有犀纛留下的孔洞里，总渗出些粘稠的液体，像谁的眼泪。
蒋潜把通天犀纛献给晋武陵王曦时，王曦正在宴会上欣赏舞姬的水袖。犀纛被呈上的刹那，满堂烛火突然暗了下去，唯有犀角上的白纹亮起，像条游动的银蛇。“好东西！”王曦醉眼朦胧地接过，没注意到自己的玉佩突然裂开道缝——那玉佩原是辟邪之物，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三年后，武陵王败落，犀纛辗转到了褚太宰手里。老太宰夜里把玩时，总听见书房有小孩的脚步声，“嗒嗒”地围着书桌转，烛影里的犀纛，珍珠竟渗出些淡红色的液珠，像血。他吓得连夜把犀纛送给齐豫章王，送别的那天，渡口的船刚离岸，就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打翻，船夫说看见个红肚兜小孩坐在浪尖上，手里举着半截犀角。
豫章王妃的妹妹江夫人，初见犀纛就迷上了那七颗珍珠。“截成钗，正好配我的凤冠。”她不顾豫章王的劝阻，找来最好的玉匠，将犀纛拦腰截断。第一刀下去时，犀角突然喷出股白雾，雾里浮出个小孩的脸，眉眼和守尸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此刻满是怨毒。玉匠吓得手一抖，刻刀在犀角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恨”字。
三支犀角钗制成的当夜，江夫人刚戴上，就听见床底传来哭声。“为什么要把我宰割了……”那声音贴着地面蔓延上来，带着血的腥气，“我要上天控诉，我一定要报仇。”她掀开床帘，只看见地板上有串三寸长的脚印，印泥竟是新鲜的犀角粉末，擦去一层，又冒出一层。
接下来的日子，哭声总在午夜响起。有时在妆镜里，江夫人看见自己的鬓角插着半截犀角，上面缠着红肚兜的布条；有时在食盒里，糕点上的蜜饯竟摆成“报仇”两个字。她请来的道士刚摆好法坛，就被阵阴风掀翻了符咒，风中的小孩笑声尖利：“谁来都没用！”
一个月后，江夫人的尸体被发现时，脸上还戴着那三支钗。珍珠的光已变得暗淡，像蒙上了层血污，钗尖深深嵌进皮肉里，拔出来时，每个孔洞都渗出细线般的血，在床单上织成个小小的红肚兜形状。入殓那天，送葬的队伍经过不其县的树林，突然狂风大作，吹得棺材盖“砰”地弹开，里面的犀角钗不翼而飞，只留下个三尺高的小孩影子，对着棺材深深鞠躬，然后化作道青烟，钻进了密林深处。
后来有个樵夫在不其县的老林里，捡到三支断成几截的犀角钗，拼起来正是当年的通天犀纛。他把钗埋在那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尸体旁，埋土时，听见地下传来声轻叹，像终于放下了什么。第二年春天，埋钗的地方长出株奇异的植物，茎秆是犀角色，顶端开着七朵白花，花心的露珠里，总映着个红肚兜小孩的笑脸，只是再也没有哭声了。
而蒋潜晚年流落江湖，据说疯了。有人在不其县的破庙里见过他，怀里抱着块石头，说是通天犀纛，嘴里反复念叨：“别找我……那小孩又来了……”庙祝说，每到月圆夜，就有个红肚兜小孩站在庙门外，看着蒋潜的背影，手里举着颗珍珠，珍珠里映着片树林，树林深处，具白骨正对着月亮，颅骨的孔洞里，插着根开着白花的草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