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鸡记
崇祯七年的春天来得蹊跷。登州的渔民们刚解开船缆,就看见西北海面腾起片灰黄色的云,起初以为是沙尘暴,直到那云越飞越近,才看清是无数飞鸟,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急雨打在船板上,“煞煞”作响,听得人心里发紧。
最先落在城头的是只领头的沙鸡。它比家鸽稍大些,羽毛是沙砾般的土黄色,夹杂着几点灰斑,像是被海风蚀出的痕迹。最奇特的是它的喙,短而坚硬,啄在城砖上能溅起细小的火星。守城的士兵刚要举弓,就见它扑棱棱飞到垛口,低头在墙缝里啄了口沙子,喉结滚动时,发出“咕噜”的声响,像是在吞咽什么宝贝。
“是沙鸡!”从海岛逃荒来的老汉突然惊呼,手里的鱼叉“当啷”掉在地上,“俺在沙门岛见过,专吃沙子过活,成群结队飞的时候,能把日头都遮住。”他说这话时,更多的沙鸡已落在街道上,它们不啄粮食,不扰行人,只围着墙角、路边的沙堆打转,啄食时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清点什么。有个孩童抓了把小米撒过去,沙鸡们却齐齐后退,仿佛那是毒物,直到孩童换成沙子,才争相飞扑过来,翅膀拍打得尘土飞扬。
三日后,整个登州城都被沙鸡占据了。学宫的天井里,沙鸡们在青砖地上啄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是被虫蛀过;城隍庙的香炉旁,它们围着香灰里的细沙争抢,羽毛上沾了香灰,倒像是披了层金粉;最热闹的是码头,卸货时散落的沙粒引来了上百只沙鸡,它们挤在跳板上,时不时展开翅膀互相推搡,“煞煞”的翅声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竟像是某种奇特的歌谣。
有个开药铺的老掌柜好奇,抓了只受伤的沙鸡关在竹笼里。他发现这鸟儿果然只吃沙子,而且挑得很细,粗沙砾会被它用喙剔出来,只吞咽那些粉末状的细沙。更奇的是,沙鸡的嗉囊胀鼓鼓的,用手一摸,里面竟像装着些小石子,晃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老掌柜剖开一只病死的沙鸡,发现嗉囊里的沙子已变成半透明的晶体,棱角分明,像是被胃液炼化过的宝石。
“这是海沙成精了。”说书先生在茶馆里拍着醒木,唾沫星子溅在茶桌上,“你们想啊,沙门岛的沙子被海浪淘了千年,吸了日月精华,化作鸟儿飞上岸,是要给咱们带些什么信儿呢?”他正说着,窗外突然飞进来几只沙鸡,落在说书台上,啄食着地上的瓜子壳里混着的细沙,引得满堂哄笑。
四月中旬的一个黎明,登州突然刮起了东南风。睡梦中的人们被“煞煞”的翅声惊醒,推开窗一看,所有的沙鸡都往西北方向飞,它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列,像一条黄色的带子,从城头一直延伸到海面。飞在最前面的那只领头沙鸡,嘴里竟叼着颗莹白的沙粒,在晨光里闪着珍珠般的光。
渔民们驾着船跟出去三里地,看见沙鸡群落在一座无名小岛的沙滩上。那岛原本荒无人烟,此刻却被沙鸡们覆盖得严严实实,它们低头啄食着岛上的沙子,每啄一口,就有细小的光点从沙里升起,融入它们的羽毛。待到日落时分,沙鸡们再次起飞,这次它们的羽毛竟泛着淡淡的银光,翅声也变得清脆起来,不再是“煞煞”的闷响,而是像风铃在风中摇曳。
沙鸡飞走后,有个胆大的渔民登上那座小岛,发现沙滩上留下无数细小的坑洞,每个洞里都嵌着颗半透明的沙晶,像是沙鸡留下的卵。他捡了几颗带回登州,老掌柜认出那是难得的药材,能治小儿惊风,磨成粉冲服时,会有种淡淡的海腥味,像是带着沙鸡飞过的海风气息。
那年秋天,登州的收成格外好。老农们说,是沙鸡带来的海沙肥力,让地里的庄稼长得特别壮实。而码头的搬运工们发现,自从沙鸡来过之后,装卸货物时散落的沙子里,总混着些亮晶晶的小颗粒,像是沙鸡不小心遗落的。有个孩童把这些颗粒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夜里竟会发出微弱的光,照得枕边的沙子都变成了金色。
崇祯八年春天,再也没有沙鸡飞进登州。但每当刮起东南风,人们还是会抬头望向海面,仿佛能听见“煞煞”的翅声从远方传来。老掌柜的药铺里,至今还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几颗从沙鸡嗉囊里取出来的沙晶,阳光照过时,能看见里面映着无数细小的翅膀影子,像是永远在扇动飞翔。
有人说,那些沙鸡回到了深海里,化作了海底的沙粒,继续守护着海岛;也有人说,它们变成了天上的星子,每当夜晚落在登州的沙滩上,就会化作沙粒,等待着下一个春天再次起飞。而登州的渔民们,在出海时总会在船头撒一把细沙,说是给沙鸡引路,若是遇见成群的海鸟,就会对着它们喊:“是沙鸡吗?带些海沙回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