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浆记
天启年间,文登城学宫的檐角,已挂着层薄薄的霜。刘大成背着药箱走过青石板路时,鞋跟敲出的声响里,总混着药草的清香。他是县里有名的秀才,却不喜八股,反倒痴迷医术,常背着《本草纲目》在山野间转悠,采来的草药用竹篓装着,篓底总垫着层银杏叶,说是能保鲜。
那年冬天,县里要重修学宫,推举刘大成主持工事。开工那天,他带着工匠们在泮池旧址上破土,铁锹刚下去三尺,就“当”的一声撞上硬物。刨开冻土一看,是个青石板盖着的石函,函身刻着缠枝莲纹,缝隙里长着些细小的竹根,像是从里面钻出来的。刘大成按住工匠要撬盖的手:“先烧三炷香。”香灰落在石函上,竟顺着纹路流成“迁”字,风吹不散。
打开石函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具完整的女尸骸骨,头骨上插着支银钗,钗头的莲花还闪着淡淡的光,旁边堆着些玉钏、铜梳,最底下铺着层干枯的竹叶,叶片虽脆,脉络却清晰如昨。刘大成摸着骸骨的指骨,发现指节处有细微的磨损,像是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想必是位苦命人。”他让人找来新的棺木,将骸骨小心收好,又把那些首饰一一擦拭干净,用红布包了,放进棺角。
迁葬的队伍往城北城隍庙去时,天突然飘起细雨。刘大成捧着棺木走在最前面,雨丝落在棺盖上,竟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纹路滚下来,在地上画出串淡淡的竹叶。城隍庙后的空地刚挖好墓穴,就有只翠鸟落在旁边的柏树上,对着棺木叫了三声,声音清亮得像玉佩相击。下葬时,刘大成亲自填了第一抔土,土里竟混着些新鲜的竹屑,明明是寒冬,却带着春末的气息。
第二天清晨,工匠们在泮池底发现个青瓷瓶。瓶身青得像雨后的竹叶,上面刻着八行小字,笔锋纤细,像是用竹尖刻成的。刘大成凑过去辨认,指尖刚碰到瓶身,那些字突然渗出淡绿色的汁液,在阳光下显出金光:“滨人花母,刘支竹浆,一匕济人,广嗣功长,南文焕发,北屋城隍,妥予之灵,食报难量。”
“这是竹浆?”刘大成拔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像是刚剖开的嫩竹心。瓶里装着半瓶淡绿色的液体,摇晃时,里面竟浮出细小的竹叶影子,聚成“救”字又散开。他想起石函里的竹叶,突然明白过来,取了根银匙舀出少许,兑在药汤里给城西的难产妇人送去。妇人喝下不久,就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婴儿的哭声里,竟带着点竹笛声的清亮。
消息传开后,来看病的人踏破了刘大成的门槛。有个多年不育的农妇,喝了掺竹浆的药,次年就生了对双胞胎;个患眼疾的老秀才,用竹浆点眼,三日后竟能看清蝇头小楷。刘大成每次用药都极省,一匕竹浆能兑三碗药,瓶里的液体却总不见少,像是会自己生长。他常对着空瓶发呆,想起石函里的骸骨,总觉得那位“花母”在冥冥中相助。
泮池修好那天,学宫的屋檐下突然飞来群燕子,筑的巢竟是用竹丝编的,里面铺着细小的花瓣。刘大成站在池边,看水面映着新修的牌坊,突然发现池底的砖石缝隙里,长出丛翠绿的竹笋,在寒冬里破土而出,笋尖还沾着石函里的那种竹叶。
光阴荏苒,刘大成转眼活到八十岁。他的六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有的继承医术,有的考取功名,家里的药柜上总摆着那个青瓷瓶,里面的竹浆早已用尽,却依然散发着清香。孙子们在科举场上接连得中,放榜那天,文登城的上空飘着淡绿色的云,像极了竹浆的颜色,有老人说,那是“花母”在天上看着呢。
临终前,刘大成让儿子们把青瓷瓶送到城隍庙,埋在当年迁葬女尸的地方。入土时,瓶身突然裂开道缝,里面飞出只翠鸟,绕着城隍庙飞了三圈,落在学宫的柏树上,对着泮池的方向叫了声,声音里带着竹笛的清响。后来有人在学宫的竹林里,发现块新出土的石碑,上面刻着刘大成亲笔写的《竹浆记》,文末题着:“善念如竹,根深叶茂,惠及于人,福泽绵长。”
如今文登学宫的泮池里,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成片的竹林,竹笋破土时,总能在泥里找到些细小的银屑,像是当年银钗的碎片。而刘大成的后人,至今还保存着那本《竹浆医案》,书页间夹着的竹叶标本,历经百年仍翠绿如新,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书页上的字迹自己在动,像是有支无形的竹笔在续写着未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