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庙犬
东莱的海,总在潮涨时吐出些奇物。海神庙的香案下,那只石雕的黄狗总沾着海沙,像是刚从浪里爬上来。香客们都说,这狗眼睛里藏着潮信,初一十五会渗出细水珠,滴在旁边孙老夫人的石像裙角,晕出淡淡的盐花——那是宣和年间刻像时,特意嵌进去的东莱海盐,历经百年仍带着大海的咸涩。
孙老夫人的母亲,当年就住在离海神庙三里的渔村里。那间草屋的茅草总带着股鱼腥味,墙角的石灶上,永远温着半锅掺了海藻的稀粥。母狗“阿黄”是捡来的,浑身黄毛像被海水泡褪了色,从进门那天起就没叫过,只在孙母织网时,趴在脚边用尾巴扫去落在网眼上的沙粒。
乾德元年的春天,海雾还没散,草屋的柴门就被“吱呀”推开。进来的道人披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袍角绣着半片残缺的八卦,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头戴顶竹编道冠,边缘缠着圈海带,露在冠外的发丝里还沾着细沙,像是刚从浪里钻出来。最奇的是他手里的拂尘,柄是用鲸鱼骨磨成的,尾端系着枚贝壳,走动时发出“叮咚”的轻响,与远处的潮声隐隐相合。
“贫道化缘,讨碗海水也行。”道人嗓音沙哑得像礁石摩擦,目光却直勾勾落在阿黄身上。那狗正趴在孙母脚边打盹,听见动静抬起头,黄毛间突然炸开撮白毛,在晨光里亮得刺眼。道人突然按住孙母正要递水的手,指尖带着海蛎子的腥气:“此犬眉心有朱砂痣,耳后藏龙角白毫,是海神座下的巡海犬转世。”
孙母刚要笑他胡言,道人已蹲下身,拂尘轻轻扫过阿黄脊背。那些脱落的黄毛被海风卷起,在空中盘旋成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墨迹般的轮廓里,竟能看见艘龙舟的影子。“它不叫,是在等真龙天子。”道人突然抓起阿黄的前爪,掌心里的肉垫裂开道细缝,渗出点殷红的血珠,滴在地上凝成朵极小的浪花,“等它开口那日,便是贵人临门之时。”
阿黄突然对着道人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尾巴尖却轻轻扫着他的道袍。孙母看见道人袍角的八卦图案,在晨光里渐渐清晰,乾卦的位置竟嵌着颗小珍珠,折射出的光落在阿黄耳后的白毛上,那撮毛竟慢慢竖起,真如小小的龙角。
“这狗与东莱海脉相连。”道人摸出个龟甲递给孙母,甲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像张缩小的海图,“若遇风暴,让它对着大海吠三声,浪头自会退去。”话音未落,他突然起身走向门外,海雾像有生命般涌过来,裹着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孙母追出去时,只看见门槛上留下道新鲜的爪痕,三日后竟从痕里钻出株耐冬,花苞形状酷似狗爪,开的花带着股海水的咸香。
更奇的是那只龟甲,孙母把它压在米缸底,每逢初一十五,甲片上的纹路就会渗出细水珠,在桌上拼出阿黄的轮廓。有次渔汛推迟,阿黄对着龟甲吠了两声,水珠突然连成条线,指向东南方——那里正是渔船归来的方向。
那年深秋,宋太祖还只是个行伍中的青年,背着半袋干粮路过渔村。海风卷着暴雨,他刚在孙母家屋檐下避雨,就听见草屋里传来“汪”的猛吠——是阿黄!那声音粗粝得像礁石摩擦,震得窗纸都簌簌作响。孙母推开门时,看见阿黄正围着青年打转,尾巴摇得像面小旗,鼻尖蹭着他腰间的佩剑,剑穗上的红绸沾着泥,却掩不住龙纹的暗绣。
“壮士进来暖暖吧。”孙母舀出灶底的炭火,阿黄突然叼来条刚晒好的鲅鱼,放在青年脚边,鱼腹上的鳞片在火光里闪闪发亮。青年狼吞虎咽时,孙母发现他掌心有块月牙形的疤,像被海浪啃过的礁石。阿黄趴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竟像是在撒娇。
临走时,青年把半块干粮留给阿黄。那狗却用爪子推回去,咬着他的衣角往海边拽。青年跟着走到滩涂,看见艘搁浅的渔船,甲板上刻着“点检作”三个字,被海浪泡得发胀。阿黄对着船吠了三声,青年突然笑了,摸出块碎银放在孙母手里:“他日若有出头日,必报今日一饭之恩。”
三年后,汴京传来消息,说点检赵匡胤黄袍加身。孙母正坐在门槛上补网,阿黄突然对着西北方连吠三声,声音洪亮得震落了檐角的冰棱。当天下午,驿站的快马就踏破了渔村的宁静,圣旨卷着海腥味展开——赐孙家良田百亩,免三世徭役,世世代代守海神庙。
阿黄是在那年冬天老死的。孙母把它埋在海神庙后墙根,坟头长出丛海蒿,叶片形状像狗耳朵,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阿黄在轻轻喘气。宋太祖派来的匠人塑神像时,特意照着孙母和阿黄的模样,在海神庙正殿塑了像:老妇人手里的渔网缠着条小银鱼,狗的前爪下,压着块刻着“点检作”的船板残片。
天圣年间,孙母的孙子孙成守庙时,遇到过场海啸。浪头漫过庙门时,那尊狗像突然动了动,喉咙里传出低沉的吼声,浪头竟硬生生退了回去。灾后人们发现,狗像的嘴角沾着海草,而孙老夫人像的眼睛里,多了滴晶莹的水珠,擦去又会渗出,像是在为大海的狂暴流泪。
绍兴年间,有个盗匪想偷庙前的铜香炉。刚摸到炉耳,就被突然窜出的野狗咬伤了手。那狗长得和庙中的石像一模一样,咬完人就蹲在孙老夫人像前,对着盗匪低吼,直到官差赶来才摇着尾巴离去。孙家人说,这是阿黄的魂魄回来了,还在守着海神庙。
如今海神庙的狗像前,总摆着渔民们留下的鱼干。初一十五上香时,能看见狗像的爪子上沾着新鲜的海沙,像是刚巡逻回来。孙家的后人还住在庙旁的厢房里,每当潮信要来,就会听见厢房里传出“沙沙”的织网声,混着狗的轻吠,在海神庙的钟声里,与远处的涛声汇成一片——那是东莱的海,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感恩与守护的故事,像阿黄从未改变的忠诚,在岁月里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