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梦
绍兴二十年的梅雨,把吴江的塔院泡得发涨。潍州书生傅敞踩着青苔走进僧房时,鼻尖萦绕着樟木与霉味混合的气息,东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停着口薄皮棺,棺头的白幡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闽”字残痕,像谁在雨雾里写下的半截乡书。
“是福建来的客死异乡人。”守院僧捧着茶碗,指节在粗瓷碗沿敲出轻响,“前知县的门客,三年前染了时疫去的,家里没来人,就一直停在这儿。”傅敞凑近棺木,看见缝隙里嵌着片碎砚台,青灰色的石末沾着墨迹,像是临终前还在书写。他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是赴考的盘缠,指尖却突然发烫,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的平安符——“读书人,先修德再求名”。
当夜傅敞宿在塔院西厢房。雨声敲着窗棂,他刚合上眼,就见个戴儒冠的书生立在灯影里,青衫下摆沾着泥点,手里的名纸洇着水痕,上面“三山陆苍”四个字,笔锋带着闽地特有的婉转。“傅兄救我。”陆苍的声音像被水泡过,说起三年前随知县来吴江,客居塔院整理文书,没等返乡就染病,棺中还压着未写完的《吴江风物记》,“旅魂无依,如断梗飘萍。”
傅敞想问详情,陆苍已拱手作别,袖口扫过案头的砚台,墨汁突然泛起涟漪,映出片闽地山影。“切记挂念。”那声音在雨里荡开,傅敞猛地坐起,发现灯盏里的灯花结成个“葬”字,窗台上的露水,正顺着“闽”字幡的纹路,在青砖上汇成细流。
次日天未亮,傅敞就冒雨去见吴江县令。县令看着这个来自潍州的书生,手里攥着半截从棺缝捡的砚台——石末里掺着闽地特有的朱砂,确是异乡之物。“官地还有三分闲田。”县令终是点了头,傅敞亲自扶棺,棺木轻得惊人,像只空荡的纸船,他在棺尾系了块潍州带来的石末砚,心想让这客死异乡人,带着点笔墨气上路。
迁葬那日放了晴,新坟的土包里,傅敞埋了张自己写的《告慰文》,用的正是潍州石末砚磨的墨,字迹在阳光下泛着青灰。有只白鹭落在坟头,叼起片飘落的幡纸,飞向吴江深处,傅敞望着鸟影,突然想起陆苍袖口的砚台,竟与自己带来的那方一模一样。
七月的西湖,荷叶把寺庙的天井遮得严实。傅敞住在藏经阁旁的小屋,夜里总听见翻书声。第三夜梦至深处,陆苍竟踏着月光来了,青衫已干爽,手里捧着三卷书,每卷的封皮都写着考题:“首题《论语为政》,次题《孟子公孙丑》,末题《礼记大同篇》。”他把书卷在傅敞掌心,墨迹突然渗入皮肉,“此乃天意,傅兄慎之。”
惊醒时,傅敞的指尖还留着书卷的触感。他摸出笔墨,借着月光将梦中考题记下,石末砚发墨极快,墨汁在纸上凝而不散,像陆苍的声音在字里行间回荡。待到入闱,三场题目竟分毫不差,他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想起吴江棺木里的碎砚,想起新坟头的白鹭,笔尖落下时,竟如有神助。
放榜那日,傅敞的名字被红笔圈在榜首。他站在杭州府衙前,看见个青衫身影在人群外拱手,转身融入晨光里,袖口飘起的衣角,沾着点石末砚的青灰。后来他在福建任官时,特意寻访陆苍故里,在一座老宅的梁上,发现卷《吴江风物记》,末页题着“感潍州傅敞葬我于吴江官地,当以科场秘辛相报”,字迹的墨色里,嵌着与潍州石末砚相同的砂粒。
多年后傅敞致仕归潍州,将那方助他高中的石末砚供奉在书房。每逢梅雨季节,砚台就会渗出细水珠,在案上凝成“谢”字。他常对子孙说:“当年若不因一念之善葬了陆苍,哪有后来的机缘?可见读书人的笔,先得有悲悯心肠打底,才能写出锦绣文章。”
那方砚台后来传到傅家后人手里,砚池深处刻着极小的“吴”字,用显微镜细看,字里藏着片荷叶的纹路,像极了当年西湖边那座寺庙的景致。有次暴雨冲刷砚台,石末里竟浮出半张名纸,上面“三山陆苍”四个字渐渐淡去,只留下“潍州傅敞”的落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两个书生的笔迹,终于在时光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