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旱魃
崇祯十三年的夏天,文登的海像块烧红的铁。自清明后就没下过一滴雨,渤海湾的渔船搁浅在干裂的滩涂,船底的缝隙能塞进手指,渔民们跪在龙王庙前,烧的香灰被热风卷着,在供桌上堆成小小的沙丘。
“是魃在作祟。” 乡绅赵举人的声音带着焦渴,他的绸缎长衫已洗得发白,“《神异经》上说,那东西三尺高,眼在顶上,所到之处草木枯焦。” 他说这话时,指节敲着案几,木面的裂纹里嵌着去年的雨水,此刻已干成粉末。
文登的老人们都记得,万历年间也闹过这样的大旱。那时的县令听信术士之言,带着人挖开城南的新坟,劈开七具棺材后,天果然落了雨。从此每逢大旱,查新坟成了惯例 —— 谁家的坟头土带着潮气,谁家就成了众矢之的。
李敬的母亲下葬刚过三七。老太太临终前攥着儿子的手,指缝里漏下的药渣,在被褥上拼出 “莫迁” 两个字。可入夏后,坟头的草竟比别处绿些,有个放牛娃说,夜里看见坟顶有微光,像谁撒了把萤火虫。这话传到赵举人耳朵里,他立刻带着族丁扛着锄头来了。
“李大人,别怪乡邻无情。” 赵举人的锄头在坟前划着圈,土块碎成齑粉,“您是清官,该懂舍小家保大家的道理。” 李敬挡在坟前,官袍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像层铠甲:“先母一生行善,怎会成魃?” 他想起母亲纺棉纱的手,想起雨夜救他们的桂树,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
僵持到第七天,乡绅们在城隍庙设了坛。道士舞剑时,剑尖的火星落在香案上,竟烧出个 “魃” 字。更邪门的是,有只乌鸦叼着坟头的草,扔在赵举人家的粮仓上,当晚粮仓就起了火,烧焦的麦粒在地上滚成小小的火球。
“今夜动手!” 赵举人敲响祠堂的铜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几百个村民举着火把聚集在坟地,火光映着每个人干裂的嘴唇,有人怀里揣着《神异经》的残页,边角被汗水泡得发涨,上面 “投厕则死” 四个字,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李敬抱着母亲的牌位守在坟前。月光下,他看见坟头的新土果然泛着潮气,像蒙着层薄霜。这是他特意请人运来的海边淤泥,母亲生前总说 “海水养人”,他想让老人家离海近些。可此刻,那些湿润的泥土却成了罪证,被火把照得像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人的希望。
“挖!” 赵举人一声令下,锄头入土的声音惊飞了坟树的夜鸟。李敬扑过去抱住锄柄,木头上的毛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坟土上,竟瞬间被吸干。他想起《山海经》里的记载 —— 黄帝召女魃止蚩尤的风雨,那本是神力,何时成了掘墓的借口?
第一锄下去,露出棺木的一角。黑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母亲亲手漆的,她说用了海菜汁,能防潮。赵举人的侄子举着斧头要劈,突然 “啊” 地惨叫一声 —— 斧刃上的寒光里,映出个三尺高的影子,眼睛长在头顶,正对着他冷笑。
“是魃!”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转身就跑,撞翻了火把,干草堆燃起的火焰,在风里卷成火龙。李敬却看清了,那影子的衣摆下露出双熟悉的布鞋,是母亲生前纳的,鞋底还沾着灶前的草木灰。
就在这时,西北方突然响起雷声。起初像远处的战鼓,渐渐变得震耳欲聋。赵举人抬头时,看见乌云正从渤海湾涌来,形状像无数奔跑的巨人,每个巨人的头顶都亮着红光,像是《神异经》里说的魃眼。
“下雨了!” 有人尖叫着跪在地上。第一滴雨砸在李敬脸上,带着海水的咸味,他抹了把脸,发现是自己的眼泪。雨滴落在坟头上,新土冒出细密的水泡,像母亲生前熬药时的药汤。
祠堂的老秀才后来在县志上记下:崇祯十三年七月初七,掘李母坟未果,天降甘霖。他特意在页边批注:“《山海经》载女魃止雨,未言人可变魃。海角之俗,惑于鬼神,失于教化。” 墨迹未干时,被风吹来的沙粒落在 “魃” 字上,竟拼出个 “孝” 字。
赵举人在那年冬天病逝了。弥留之际,他总说看见个老太太坐在床前纺棉纱,纱线穿过竹梭的声音,像雨水落在屋檐上。家人掀开他的枕头,发现压着半张《神异经》,上面 “投厕则死” 四个字,被指甲抠得露出纸背。
李敬后来在母亲坟前种了棵桂树,用的是父亲留下的树苗。树活的那年春天,坟头长出丛海草,叶片上总挂着水珠,即使大旱也不枯萎。有个云游的僧人路过,对着海草合掌道:“海水入地为泉,孝心感天为雨,何来魃祸?不过是人心作祟。”
如今文登的海边,还能看见些残缺的石碑,上面刻着 “禁掘坟” 三个字,是李敬当年所立。涨潮时,海浪会漫过碑身,退潮后,字里的沙粒会自动排列成 “孝” 的形状。老渔民们说,那是李母在护着这片海 —— 她年轻时总在滩涂拾贝,知道海水最深的地方,藏着最软的心肠。
每逢大旱,文登人不再去挖坟,而是带着新麦去李母坟前祭拜。有年旱得特别厉害,众人看见坟顶的桂树突然开花,花瓣落在地上,竟渗出水珠,顺着沟壑汇成小溪,流进田里。从此那棵树被称为 “孝感树”,树下的泥土永远是湿润的,像谁的眼泪,从未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