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浩然去寻根
时值金秋,几位朋友相约去看望浩然。患过轻度脑血栓之后的浩然,看上去身体恢复得不错:行动敏捷,热情洋溢。有朋自远方来,精神格外振奋,这是常理。在这之外,还有令浩然兴致盎然的另外一层原因,便是金秋时节令耕耘者欢欣的丰收——继《乐土》、《活泉》之后,他的第三部自传体小说《圆梦》又开始动笔,包括他的成名作《艳阳天》在内的十卷本《浩然长篇小说文库》出版问世。在天津,热心的读者排队等候签名售书,150套《文库》争购一空。读者的热情和厚爱,给浩然以极大的鼓舞。其后,又不断有出版社与浩然联系出版事宜,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等《文库》将陆续问世。
六十岁之后的浩然,除了继续他的“写农民,为农民写”的辛勤笔耕之外,还将大量精力投入他的“文学绿化工程”。绿化者,播种、育苗、栽培,使之开花结果,蔚成气候也。为了这个梦想,他带着多病的老伴,在离京都七十公里的河北省三河市安家落户,在这里为文学,为文学新人奔走呼号,建立起三河市文联,亲任主席;办起了文学季刊《苍生文学》,出任主编。这位享有世界声誉的著名作家,钻深山沟,进农家院,悉心为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文学幼芽浇水松土,足迹遍及三河市及三河周围几十里、几百里的冀东,使文学新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浩然说,文学绿化工程带给他的喜悦,并不亚于个人创作上的丰收。
拜望过浩然之后,几位朋友西去京都观光。我留下来,跟随浩然去天津蓟县王吉素村。我读过《乐土》、《活泉》,对这个叫王吉素村的小村子久已神往。
三河地处京、津、冀交界处,驱车东去数十里,便到达蓟县西潘庄。西潘庄其实我也早有所闻,浩然的力作《苍生》便是在这里草成。这里住着浩然的姐姐。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豁达乐观。浩然悄悄跟我说,老姐姐积极着呢!是副村长,人民代表,劳动模范,村里孤寡老人缝缝洗洗的活儿,谁也抢不过她。
王吉素村离西潘庄不远,近百户人家,背后有三个山头,叫三郎寨,属燕山余脉。浩然的故居已由舅舅的后人翻新,盖起了高台阶的大瓦房。浩然约我们在院中一棵柿子树下留影。柿子树尚年轻,但毕竟是从浩然曾经印满无数脚印的那块地上长出来的。正是在柿子树下的这块土地上,浩然与姐姐相依为命,度过了他艰辛而又充满朝气的少年时代,结了婚,有了第一个儿子。也是在这块土地上,浩然认识了共产党,参加
了革命队伍,当上了儿童团长、粮秫委员。走出院门,我们先后遇上了两位老人,一位78岁,是当年的妇救会长,另一位90高龄,是当年的农会主席。两位老人在终于认出浩然之后,先是朗声大笑,随即紧紧握住浩然的双手,唏嘘感叹,泪花在浑花的老眼中打转转。我问浩然,是事先约好的吧?浩然庆幸地说,事先约好怕也没这么凑巧,完全是巧合!多少年没见到他们了,真想他们啊!还有老村长……姐姐说,老村长在山上呢。
于是我们上山。山道弯弯,却并不崎岖。路旁全是一片一片的果树,大枣、柿子,最多的是被果实压弯了树枝的苹果。山民们正忙于收获,不时有装苹果的拖拉机停在路旁,挡住我们的去路。浩然就带头下车,大家动手,将拖拉机往路边推一推。车子停在一面山坡上。在老太太带领下,我们循着山间小道,向三郎寨进发。不远,遇到一座坟包。老太太说,这就是老村长的坟墓。浩然默默点头,在坟前伫立。老村长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眠在这里,我有些纳闷。老太太笑笑说,他在这儿看园子呢。前面果然就有一片园子。园子三面环山,走进去,简直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天没有风,唯一的声响就是蝈蝈忘情的歌唱。山枣熟透了,红艳艳箍在树枝上,有酸的,也有甜的,随手摘来塞进嘴里,味道极鲜。最多的是柿子,密匝匝呈现着一片墨绿。偶尔发现几棵梨树,果实玲珑,摘一个尝尝,皮儿薄极了,脆极了,又甜又香,一包水。也有苹果树和杏树。树木间撒满阳光的草地上,一大一小两头黄牛怡然地享受着天伦之乐。老太太一边摘着山枣,一边逗趣地喊,牛被人拉走了!有人摘果子了!但主人始终没有露面。老太太说,老村长的儿子承包了这片园子,有老村长在那边守着呢。说完就爽朗地一笑。
浩然与姐姐在一棵杏树下照相,然后又邀我们一起照。杏树老态龙钟,是这片园子里的老资格。我立即联想到《活泉》中浩然关于杏树的描写。那时候它正当旺年,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象一把大伞,投下一间房子大的绿荫。每天早上,浩然姐弟俩喝过稀粥,赶五里山路,到这里来看园子。就是在这棵大杏树下,姐姐做针线,浩然读书,《水浒》、《三国》、民间唱本,凡是能借的,他都千方百计借来读。只读过四年小学的浩然,贪婪地从这些书本中吸取营养。民族文化的乳汁,营造了农民作家的文学细胞。中午舅母会让人送饭来。有时候不送来,姐弟俩便捡些熟透了掉在地上的山杏聊以充饥,然后到附近山沟里捧一捧山泉喝一气,午饭便对付过去了。逆境的艰辛,是作家不可多得的财富。王吉素的苞米,三郎寨的山泉养育了浩然。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农民的血。不管他后来当了团干部,新闻记者,还是成了著名作家,血液中溶解着的农民的勤劳、质朴、节俭甚至执着,始终没有变。
王吉素之行,使我对浩然始终不渝地关注农民的命运,一心一意地倡导和实践“写农民、为农民写”的文学创作方向,有了更深切的理解。比起去京城观光的朋友,我很幸运。我赞赏自己的决策。
(原载《作家报》1995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