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杞
杞,是周封夏禹之后的一个小国。《史记》一方面为它立了《世家》,另一方面却又说"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①但自今天来看,杞事仍有追寻的必要。第一,杞国历周之世,迄灭于楚,综七百余年,其在西(陈留之雍丘)不及五百年,世系时断时续;自齐桓"存三小国"以来,在东(北海之安丘与昌乐)历二百余年,不失为齐、鲁间之一重要邻国,凡欲究齐、鲁史事者,盖不可忽略杞。第二,杞虽禹后,但自居东以还,与莱夷、潍夷、莒夷、东夷为邻,势必在文化生活上有所习染,鲁因是贱之,《春秋》对其君时称"侯",时称"伯",时称"子",一再贬低。自今天看来,杞倒是个体现民族融合的典型。第三,与杞史相关的,有今安丘、昌乐、潍县甚至寿光、临朐境内一些古地名,历代释地诸家在处理上也往往出现混乱,这些混乱虽很难一次澄清,但每澄清一次总比澄清以前更清楚一些。
且"存三小国"之事,历来说法亦有分歧。《左传》记宋大夫司马子鱼的话"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②,杜预的注说"三亡国:鲁、卫、邢。"近人吕思勉驳之,谓杜注为非。他说:" 鲁虽三君死,旷年无君,国曷尝亡哉?!"③吕氏依据《管子》之《大匡》、《霸形》二篇所纪杞事,认"三亡国"有杞无鲁。但杜预亦非无据,《国语》说:"鲁有夫人、庆父之乱,二君弑死,国绝无嗣,桓公闻之,使高子存之。"④想杜预值两晋倥偬之世,刘向所辑《管子》书或未大彰于世,故对杞事不免忽略。观《管子·霸形》篇"桓公曰,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一语,则鲁局虽出现动荡,然"居处"安然。故"存三亡国"之事,终当有杞而无鲁也。杞本在雍丘,为何东迁?为何处于危亡状态?此事,《春秋》与《左传》中无明确交待。根据《管子·大匡》,始知由于宋国之伐。《大匡》说:"宋伐杞。桓公曰,杞,明王之后也,予欲救之。管仲不可。乃命曹孙宿使于宋,宋不听,果伐杞。桓公筑缘陵以封之,予车百乘,卒千人。"以下文"明年,狄人伐邢"与上文紧相连属证之,伐邢在鲁闵元、齐桓二十五、公元前661年,故杞东迁年代或当在鲁庄三十二、齐桓二十四、公元前662年。观《管子·霸形》篇中复有"桓公曰,宋已取杞,狄已拔邢卫矣"等语,同一史事二次重复,当非孤证。
杞既东迁,而其都又屡次迁移。《左传》杜注曰:"杞国本都陈留雍丘县。推寻事迹,桓(按此指鲁桓)公六年,淳于公亡国,杞似并之,迁都于淳于;僖十四年,又迁缘陵;襄二十九年,晋人城杞之淳于,杞又迁都于淳于。"此处,杜预用一"似"字,以表不确知,按鲁桓五一六年当公元前707—706之年,时齐桓尚未登位,"拒宋安杞"等事更在其后,如此,杞东迁年代就有两个,相差四十年。难道真如王献唐氏所谈,"杞",一支在河南杞县,一支在山东诸城、安丘一带,第二支是他们的老根据地?⑤不过,要确信这两支之说,是还需要更多的论证的。现在,这纠缠只好暂时置过一边。
现在让我们缘着缘陵这个地方去追寻吧。营陵、缘陵、营丘、临淄,假如不再加进薄姑的话,就这四个地名在《汉书·地理志》及其各家注释中,在《水经注》的"淄水"条中,在清代人的一些地名考中,简直可以说纠缠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们实在不能不破功夫来爬梳爬梳。现在,作为爬梳的依据,先将《汉书·地理志》中的有关文字引出:"齐郡,县十二。临淄。"应劭曰:"齐献公自营丘徙此。"臣瓒曰:"临淄即营丘也。"师古曰:"瓒说是也。""北海郡,县二十六。营陵。或曰营丘。"应劭曰:"陵亦丘也。"臣瓒曰:"营丘即临淄也。营陵,《春秋》谓之缘陵。"
古语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确乎如此。以前引文段为例,准确的判断和错误的判断杂厕于一起,有的则是半对半错。如薛瓒重复了两遍的话"临淄即营丘也","营丘即临淄也。"这话对不对呢?我们回答说:也对,也不对,对了一半。因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一,临淄确曾曰营丘,《尔雅》谓:"(淄)水出其前左,为营丘";东晋郭景纯谓:"淄水运其南及东";齐《诗》(注意:不是毛《诗》)有"子之营兮,遭我乎山农之间兮",均可为证。但其二,今昌乐县城东南五十里,潍县西约五十里,与古北海县为邻处,又有一个营丘,也就是"营丘边莱"的那个营丘。《昌乐县续志》中云:"今遗址具在,周围盖二十余里云"⑥;《志》中复云明嘉靖十三年兵备佥事康天爵曾有《考证》,大意为营邱,薄姑,三徙至于临淄。并且我们当代人已接触很多事例,古人搬家,连地名一块搬去,如斟鄩,斟灌,那么,齐人把昌乐的"营丘"搬到临淄的"营丘",使历史上有两个营丘,不是也很自然吗?因此,我们认为,薛瓒只把营丘局限在临淄只是对了一半。
至于营陵或缘陵,则是截然另一码事。《汉书·地理志》说:"营陵,或曰营丘。"假如这句话指的是今日之临淄,那便是绝对地错了。故薛瓒曰:"营陵,《春秋》谓之缘陵。"意思是营陵不是营丘;郦道元《水经注》说:"瓒以为非,近之。"⑦支持了薛瓒。那么,营陵或缘陵,其地理方位何在呢?于钦《齐乘》说:"潍州西五十里,古缘陵。《春秋》淮夷病杞,诸侯城缘陵而迁杞。"此所据为《左传》僖公十四年,只有传而无经。《乘》又云:"齐侯与之车百乘甲一千。"此所据为《管子·大匡》及《霸形》。元朝居宋朝之后,时《管子》刊本已经流行,故于钦兼收之。《乘》又云:"又南,安丘,北海界上,有起城。‘起’即‘杞’耳。"
又据《昌乐县续志》,民国二十年前后,昌乐县划分二十个"厂",其北展厂中村落名称具"淳于"字样者七处;曰孟家淳于、赵家淳于、丁家淳于、尹家淳于、庞家淳于、杨家淳于、秦家淳于。总合以上,在今昌乐县城的东南(距今城五十里,距废城十里),安丘的东北、元朝潍州北海县的西南,是一个在古史上非常重要的地域,最早的营丘在这里;淳于国也在这里;杞国的都城缘陵也在这里。秦汉定郡县,把临淄定在齐郡十二县之首,把营陵定在北海郡二十六县之首,不是偶然的,它们一个是齐人的中心,一个是杞人的中心。前者是太公建国,兼并夷的中心;后者是夏禹后裔,远自雍丘迁来,无力兼并,只好与诸夷相与共居的中心。它无形中成了古民族融合的象征。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这就是,齐桓不只一次"安杞"且曾二次"安杞".第一次是由于"宋人伐";第二次更加惊人,是由于"狄人伐".当时赤狄可能正处在军事民主主义阶段,正如恩格斯所说,到达这一阶段的部族,不再是进行报复或为了生活领域的扩张,而是为了掠夺,因为他们感到掠夺比自己去劳动更光荣。《左传》宣公七年也记载赤狄侵晋是为了"取禾(抢庄稼)".蒙文通氏说:"自(鲁)庄之三十二年而狄祸发,如飘如骤雨,……终春秋下至七国。"又说:"时齐桓霸业方隆,发于其间,桓公曾不能以一矢北向,岂齐之力有未逮欤?!"记载这条惊人资料的,是《管子·大匡》。记载说:"狄人伐,桓公告诸侯曰:请救伐。诸侯许诺。大侯车二百乘,卒二千人;小侯车百乘,卒千人。齐车千乘,卒先致缘陵,战于后故,败狄。"历来谈这段古史的学者一接触到这条资料时,就都避开了。而我认为避开不是办法,必须对之进行"证真"或"证伪".《春秋》中狄人伐齐次数甚多,但至于缘陵,赤狄已贯穿齐境,自西挺东,真是诸狄与诸夷合,齐国不绝如线了。《春秋》书中无此踪影,只记鲁僖十四、齐桓四十、公元前646年有"城缘陵"一事而已。此与《管子》所记,甚难说成是一件事,容续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