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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7-21 11:34
鄌郚史志总编

第八十一回至第九十回

  第八十一回 美人计吴宫宠西施 言语科子贡说列国
  话说越王勾践欲访求境内美女,献于吴王,文种献计曰:“愿得王之近竖百人,杂以善相人者,使挟其术,遍游国中,得有色者,而记其人地,于中选择,何患无人。"勾践从其计,半年之中,开报美女,何止二十余人?勾践更使人复视,得尤美者二人,因图其形以进,那二人是谁?西施、郑旦。
  那西施乃苎萝山下采薪者之女,其山有东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别之。郑旦亦在西村,与施女毗邻。临江而居,每日相与浣纱于江,红颜花貌,交相映发,不啻如并蒂之芙蓉也。勾践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范蠡乃停西施、郑旦于别馆,传谕:“欲见美人者,先输金钱一文。"设柜收钱,顷刻而满。
  美人登朱楼,凭栏而立,自下望之,飘飘乎天仙之步虚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钱无算,悉辇于府库,以充国用。勾践亲送美人别居土城,使老乐师教之歌舞,学习容步,俟其艺成,然后敢进吴邦,时周敬王三十一年,勾践在位之七年也。
  先一年,齐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
  是年楚昭王轸薨,世子章嗣立。其时楚方多故,而晋政复衰,齐自晏婴之死,鲁因孔子之去,国俱不振,独吴国之强,甲于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荐食山东之志,诸侯无不畏之。
  就中单说齐景公,夫人燕姬有子而夭,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阳生最长,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贱而有宠,景公因母及子,爱荼特甚,号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余岁,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长成,而后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属世臣国夏、高张使辅荼为君。大夫陈乞素与公子阳生相结,恐阳生见诛,劝使出避,阳生遂与其子壬及家臣阚止,同奔鲁国。景公果使国、高二氏逐群公子,迁于莱邑。景公薨,安孺子荼既立,国夏、高张左右秉政。
  陈乞阳为承顺,中实忌之,遂于诸大夫面前诡言:“高、国有谋,欲去旧时诸臣,改用安孺子之党。"诸大夫信之,皆就陈乞求计,陈乞因与鲍牧倡首,率诸大夫家众,共攻高、国,杀高张,国夏出奔莒国。于是鲍牧为右相,陈乞为左相,立国书、高无平以继二氏之祀。
  安孺子年才数岁,言动随人,不能自立。陈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阳生,阴使人召之于鲁,阳生夜至齐郊,留阚止与其子壬于郊外,自己单身入城,藏于陈乞家中。陈乞假称祀先,请诸大夫至家,共享祭余,诸大夫皆至。鲍牧别饮于他所,最后方到。陈乞候众人坐定,乃告曰:“吾新得精甲,请共观之。"众皆曰:”愿观。"于是力士负巨囊自内门出,至于堂前,陈乞手自启囊,只见一个人,从囊中伸头出来,视之,乃公子阳生也,众人大惊。陈乞扶阳生出,南向立,谓诸大夫曰:“‘立子以长’,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为君,今奉鲍相国之命,请改事长公子。"鲍牧睁目言曰:”吾本无此谋,何得相诬?欺我醉耶?“
  阳生向鲍牧揖曰:“废兴之事,何国无之?惟义所在,大夫度义可否,何问谋之有无?”陈乞不待言终,强拉鲍牧下拜,诸大夫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陈乞同诸大夫歃血定盟,车乘已具,齐奉阳生升车入朝,御殿即位,是为悼公。即日迁安孺子于宫外,杀之。悼公疑鲍牧不欲立己,访于陈乞,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阴谮牧与群公子有交,不诛牧,国终不靖。于是悼公复诛鲍牧,立鲍息,以存鲍叔牙之祀,陈乞独相齐国。国人见悼公诛杀无辜,颇有怨言。
  再说悼公有妹,嫁与邾子益为夫人。益傲慢无礼,与鲁不睦,鲁上卿季孙斯言于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国,执邾子益,囚于负瑕,齐悼公大怒曰:“鲁执邾君,是欺齐也。"遂遣使乞师于吴,约同伐鲁,夫差喜曰:”吾欲试兵山东,今有名矣!“遂许齐出师。
  鲁哀公大惧,即释放邾子益复归其国,使人谢齐。齐悼公使大夫公孟绰辞于吴王,言:“鲁已服罪,不敢劳大王之军旅。"夫差怒曰:”吴师行止,一凭齐命,吴岂齐之属国耶?寡人当亲至齐国,请问前后二命之故。"叱公孟绰使退。鲁闻吴王怒齐,遂使人送款与吴,反约吴王同伐齐国,夫差欣然即日起师,同鲁伐齐,围其南鄙,齐举国惊惶,皆以悼公无端召寇,怨言益甚。
  时陈乞已卒,子陈恒秉政,乘国人不顺,谓鲍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吴怨,而内以报家门之仇?”息辞以不能,恒曰:“吾为子行之。"乃因悼公阅师,进鸩酒,毒杀悼公,以疾讣于吴军曰:”上国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诛,幸赐矜恤,勿陨社稷,愿世世服事上国。"夫差乃班师而退。
  鲁师亦归。
  国人皆知悼公死于非命,因畏爱陈氏,无敢言者。陈恒立悼公之子壬,是为简公,简公欲分陈氏之权,乃以陈恒为右相,阚止为左相。昔人论齐祸皆启于景公,诗曰:
  从来溺爱智逾昏,继统如何乱弟昆。
  莫怨强臣与强寇,分明自己凿凶门。
  时越王教习美女三年,技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车,所过街衢,香风闻于远近。又以美婢旋波、夷光等六人为侍女,使相国范蠡进之吴国。夫差自齐回吴,范蠡入见,再拜稽首曰:“东海贱臣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妻妾,伏侍左右,遍搜境内,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纳之王宫,以供洒扫之役。”夫差望见,以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
  子胥谏曰:“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勾践得此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此乃尽忠于吴之证也,相国勿疑。”遂受之。
  二女皆绝色,夫差并宠爱之,而妖艳善媚,更推西施为首,于是西施独夺歌舞之魁,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郑旦居吴宫,妒西施之宠,郁郁不得志,经年而死。夫差哀之,葬于黄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后话。
  且说夫差宠幸西施,令王孙雄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上,铜沟玉槛,饰以珠玉,为美人游息之所,建“响屧廊”。何为响屧,屧乃鞋名,凿空廊下之地,将大瓮铺平,覆以厚板,令西施与宫人步屧绕之,铮铮有声,故名响屧,今灵岩寺圆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也。高启《馆娃宫》诗云:
  馆娃宫中馆娃阁,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不能望见越兵来。
  王禹偁有《响屧廊》诗云:
  廊坏空留响屧名,为因西子绕廊行。
  可怜伍相终尸谏,谁记当时曳履声?
  山上有玩花池,玩月池,又有井,名吴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妆,夫差立于旁,亲为理发;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与西施同坐于此。洞外石有小陷,今俗名西施迹;又尝与西施鸣琴于山巅,今有琴台;又令人种香于香山,使西施与美人泛舟采香,今灵岩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泾,即采香泾故处;又有采莲泾,在郡城东南,吴王与西施采莲处。又于城中开凿大濠,自南直北,作锦帆以游,号锦帆泾。高启诗云:
  吴王在日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
  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
  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年年风雨荒台畔,日暮黄鹂肠欲断。
  岂惟世少看花人,从来此地无花看!
  又城南有长洲苑,为游猎之所;又有鱼城养鱼,鸭城畜鸭,鸡陂畜鸡,酒城造酒。又尝与西施避暑于西洞庭之南湾,湾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独南面如门阙,吴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湾。张羽又有《苏台歌》云:
  馆娃宫中百花开,西施晓上姑苏台。
  霞裙翠袂当空举,身轻似展凌风羽。
  遥望三江水一杯,两点微茫洞庭树。
  转面凝眸未肯回,要见君王射麋处。
  城头落日欲栖鸦,下阶戏折棠梨花。
  隔岸行人莫倚盼,干将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苏台为家,四时随意出游,弦管相逐,流连忘返,惟太宰嚭、王孙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见,往往辞之。
  越王勾践闻吴王宠幸西施,日事游乐,复与文种谋之,文种对曰:“臣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岁年谷歉收,粟米将贵,君可请贷于吴,以救民饥,天若弃吴,必许我贷。"勾践即命文种以重币贿伯嚭使引见吴王,吴王召见于姑苏台之宫。文种再拜请曰:”越国洿下,水旱不调,年谷不登,人民饥困,愿从大王乞太仓之谷万石,以救目前之馁,明年谷熟,即当奉偿。"夫差曰:“越王臣服于吴,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也,吾何爱积谷,不以救之?”
  时子胥闻越使至,亦随至苏台,得见吴王,及闻许其请谷,复谏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势,非吴有越,即越有吴,吾观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饥困而乞籴也,将以空吴之粟也,与之不加亲,不与未成仇,王不如辞之。"吴王曰:”勾践囚于吾国,却行马前,诸侯莫不闻知,今吾复其社稷,恩若再生,贡献不绝,岂复有背叛之虞乎?“
  子胥曰:“吾闻越王早朝晏罢,恤民养士,志在报吴,大王又输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将游于姑苏之台矣。"吴王曰:”勾践业已称臣,乌有臣而伐君者?“
  子胥曰:“汤伐桀,武王伐纣,非臣伐君乎?”
  伯嚭从旁叱之曰:“相国出言太甚,吾王岂桀纣之比耶?”因奏曰:“臣闻葵邱之盟,遏籴有禁,为恤邻也,况越吾贡献之所自出乎?明岁谷熟,责其如数相偿,无损于吴,而有德于越,何惮而不为也?”
  夫差乃与越粟万石,谓文种曰:“寡人逆群臣之议,而输粟于越,年丰必偿,不可失信。"文种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饥馁,敢不如约。"文种领谷万石,归越,越王大喜,群臣皆呼:“万岁。"勾践即以粟颁赐国中之贫民,百姓无不颂德。
  次年,越国大熟,越王问于文种曰:“寡人不偿吴粟,则失信;若偿之,则损越而利吴矣。奈何?”文种对曰:“宜择精粟,蒸而与之,彼爱吾粟,而用以布种,吾计乃得矣。"越王用其计,以熟谷还吴,如其斗斛之数。吴王叹曰:”越王真信人也。"又见其谷粗大异常,谓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种甚嘉,可散与吾民植之。"于是国中皆用越之粟种,不复发生,吴民大饥,夫差犹认以为地土不同,不知粟种之蒸熟也,文种之计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
  越王闻吴国饥困,便欲兴兵伐吴,文种谏曰:“时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问于范蠡,蠡对曰:”时不远矣,愿王益习战以待之。"越王曰:“攻战之具,尚未备乎?”蠡对曰:“善战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剑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师教习,不得尽善,臣访得南林有处女,精于剑戟,又有楚人陈音,善于弓矢,王其聘之。"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币往聘处女及陈音。
  单说处女不知名姓,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傅,自然工于击刺。
  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处女即随使北行。至山阴道中,遇一白须老翁,立于车前,问曰:“来者莫非南林处女乎?有何剑术,敢受越王之聘?愿请试之。"处女曰:”妾不敢自隐,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坐,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
  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
  再说楚人陈音,以杀人避仇于越。蠡见其射必命中,言于越王,聘为射师。
  王问音曰:“请闻弓弩何所而始?”陈音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实,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有孝子不忍见其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时为之歌曰:”断木续竹,飞土逐肉。‘至神农皇帝兴,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以立威于四方。有弧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自为儿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于逢蒙,逢蒙传于琴氏,琴氏以为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横弓着臂,施机设枢,加之以力,其名曰弩。琴氏传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备御邻国。臣之前人,受其道于楚,五世于兹矣。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惟王试之。"越王亦遣士三千,使音教习于北郊之外。音授以连弩之法,三矢连续而去,人不能防。三月尽其巧。陈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陈音山,此是后话。髯仙诗云:
  击剑弯弓总为吴,卧薪尝胆泪几枯。
  苏台歌舞方如沸,遑问邻邦事有无。
  子胥闻越王习武之事,乃求见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顺,今越用范蠡日夜训练士卒,剑戟弓矢之艺无不精良,一旦乘吾间而入,吾国祸不支矣。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听越国,备知处女、陈音之事,回报夫差,夫差谓伯嚭曰:“越已服矣,复治兵欲何为乎?”嚭对曰:“越蒙大王赐地,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国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终不释然,遂有兴兵伐越之意。
  话分两头,再说齐国陈氏世得民心,久怀擅国之志。及陈恒嗣位,逆谋愈急,惮高、国之党尚众,思尽去之,乃奏于简公曰:“鲁邻国而共吴伐齐,此仇不可忘也。"简公信其言,恒因荐国书为大将,高无平、宗楼副之,大夫公孙夏、公孙挥、闾丘明等皆从,悉车千乘,陈恒亲送其师,屯于汶水之上,誓欲灭鲁方还。
  时孔子在鲁,删述《诗》《书》。
  一日,门人琴牢字子张,自齐至鲁,来见其师。孔子问及齐事,知齐兵在境上,大惊曰:“鲁乃父母之国,今被兵,不可不救!”因问群弟子:“谁能为某出使于齐,以止伐鲁之兵者?”子张、子石俱愿往。孔子不许。子贡离席而问曰:“赐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子贡即日辞行。
  至汶上,求见陈恒,恒知子贡乃孔门高弟,此来必有游说之语,乃预作色以待之。
  子贡坦然而入,旁若无人。
  恒迎入相见,坐定,问曰:“先生此来,为鲁作说客耶?”
  子贡曰:“赐之来,为齐非为鲁也。夫鲁,难伐之国,相国何为伐之?”
  陈恒曰:“鲁何难伐也?"子贡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狭以浅,其君弱,大臣无能,士不习战,故曰‘难伐。’为相国计,不如伐吴,吴城高而池广,兵甲精利,又有良将守,此易攻耳。"恒勃然曰:“子所言难易,颠倒不情,恒所不解。"子贡曰:”请屏左右,为相国解之。"恒乃屏去从人,前席请教,子贡曰:“赐闻,‘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赐窃窥相国之势,非能与诸大臣共事者也,今破弱鲁以为诸大臣之功,而相国无与焉,诸大臣之势日盛,而相国危矣!若移师于吴,大臣外困于强敌,而相国专制齐国,岂非计之最便乎?”
  陈恒色顿解,欣然问曰:“先生之言,彻恒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吴,人将疑我,奈何?"子贡曰:”但按兵勿动,赐请南见吴王,使救鲁而伐齐,如是而战吴,不患无词。"陈恒大悦,乃谓国书曰:“吾闻吴将伐齐,吾兵姑驻此,未可轻动,打探吴人动静,须先败吴兵,然后伐鲁。"国书领诺,陈恒遂归齐国。
  再说子贡星夜行至东吴,来见吴王夫差,说曰:“吴、鲁连兵伐齐,齐恨入骨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将以伐鲁,其次必及吴,大王何不伐齐以救鲁?夫败万乘之齐,而收千乘之鲁,威加强晋,吴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齐许世世服事吴国,寡人以此班师,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问其罪,但闻越君勤政训武,有谋吴之心,寡人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未晚。"子贡曰:“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强齐,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争霸?大王必虑越国,臣请为大王东见越王,使亲櫜革建以从下吏何如?”
  夫差大悦曰:“诚如此,孤之愿也!”
  子贡辞了吴王,东行至越,越王勾践闻子贡将至,使候人预为除道,郊迎三十里,馆之上舍,鞠躬而问曰:“敝邑僻处东海,何烦高贤远辱?”
  子贡曰:“特来吊君。"勾践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请闻其说。"子贡曰:“臣今者见吴王,说以救鲁而伐齐,吴王疑越谋之,其意欲先加诛于越,夫无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
  勾践愕然长跪曰:“先生何以救我?”
  子贡曰:“吴王骄而好佞,宰嚭专而善谗,君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辞尽其礼,亲率一军,从于伐齐,彼战而不胜,吴自此削矣;若战而胜,必侈然有霸诸侯之心,将以兵临强晋,如此则吴国有间,而越可乘也!”
  勾践再拜曰:“先生之来,实出天赐,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乃赠子贡以黄金百镒,宝剑一口,良马二匹。子贡固辞不受,还见吴王,报曰:”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闻大王有疑,意甚悚惧,旦暮遣使来谢矣!“
  夫差使子贡就馆,留五日,越果遣文种至吴,叩首于吴王之前曰:“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今闻大王兴大义,诛强救弱,故使下臣种贡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勾践请问师期,将悉四境之内,选士三千人,以从下吏,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无所惧。"夫差大悦,乃召子贡谓曰:”勾践果信义人也,欲率选士三千,以从伐齐之役,先生以为可否?“子贡曰:”不可,夫用人之众,又役及其君,亦太过矣,不如许其师而辞其君。"夫差从之。
  子贡辞吴,复北往晋国,见晋定公,说曰:“臣闻,‘无远虑者,必有近忧。’今吴之战齐有日矣,战而胜,必与晋争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晋侯曰:”谨受教。"比及子贡反鲁,齐兵已为吴所败矣。不知吴如何败齐,再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杀子胥夫差争歃 纳蒯瞆子路结缨
  话说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勾践使大夫诸稽郢帅兵三千,助吴攻齐,吴王夫差遂征九郡之兵,大举伐齐,预遣人建别馆于句曲,遍植秋梧,号曰梧宫,使西施移居避暑,俟胜齐回日,即于梧宫过夏方归。
  吴兵将发,子胥又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齐,特疥癞耳。今王兴十万之师,行粮千里,以争疥癞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齐未必胜,而越祸已至也!”
  夫差怒曰:“孤发兵有期,老贼故出不祥之语,阻挠大计,当得何罪?"意欲杀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诛,王不若遣之往齐约战,假手齐人。"夫差曰:“太宰之计甚善。"乃为书数齐伐鲁慢吴之罪,命子胥往见齐君,冀其激怒而杀子胥也。
  子胥料吴必亡,乃私携其子伍封同行,至临淄,致吴王之命。齐简公大怒,欲杀子胥,鲍息谏曰:“子胥乃吴之忠臣,屡谏不入,已成水火,今遣来齐,欲齐杀之,以自免其谤。宜纵之使归,令其忠佞自相攻击,而夫差受其恶名矣。"简公乃厚待子胥,报以战期,定于春末。子胥原与鲍牧相识,故鲍息谏齐侯勿杀子胥也。鲍息私叩吴事,子胥垂泪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鲍息为兄,寄居于鲍氏,今后只称王孙封,勿用伍姓。
  鲍息叹曰:“子胥将以谏死,故预谋存祀于齐耳。
  不说子胥父子分离之苦,再说吴王夫差择日于西门出军,过姑苏台午膳,膳毕忽然睡去,得其异梦。既觉,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昼寝片时,所梦甚多。梦入章明宫,见两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只,一嗥南,一嗥北;又有钢锹二把,插于宫墙之上;又流水汤汤,流于殿堂;后房非鼓非钟,声若锻工;前园别无他植,横生梧桐。太宰为寡人占其吉凶!"伯嚭稽首称贺曰:”美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矣。臣闻,章明者,破敌成功;声朗朗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气有余也;两犬嗥南嗥北者,四夷宾服,朝诸侯也;两锹插宫墙者,农工尽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邻国贡献,财货充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悦乐,声相谐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调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
  夫差虽喜其谀,而心中终未快然。复告于王孙骆,骆对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阳山有一异士,唤做公孙圣,此人多见博闻,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决之?"夫差曰:”子即为我召来。"骆承命,驰车往迎公孙圣。
  圣闻其故,伏地涕泣,其妻从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见人主,卒闻宣召,涕泪如雨。"圣仰天长叹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寿数,尽于今日,今将与汝永别,是以悲耳。"骆催促登车,遂相与驰至姑苏之台,夫差召而见之,告以所梦之详。公孙圣曰:“臣知言而必死,然虽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战不胜,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败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为阴类,走阴方也;两锹插宫墙者,越兵入吴,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涛漂没,后宫空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为俘,长叹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愿大王罢伐齐之师,更遣太宰嚭解冠肉袒,稽首谢罪于勾践,则国可安而身可保矣。"伯嚭从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毁,合加诛戮!"公孙圣睁目大骂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禄,不思尽忠报主,专事谄谀,他日越兵灭吴,太宰独能保其首领乎?"夫差大怒曰:“野人无识,一味乱言,不诛必然惑众!"顾力士石番:"可取铁锤击杀此贼!"圣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获罪,身死无辜,死后不愿葬埋,愿撇我在阳山之下,后作影响,以报大王也。"夫差已击杀圣,使人投其尸于阳山之下,数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烧汝骨,风扬汝骸,形销影灭,何能为声响哉!"伯嚭捧觞趋进曰:”贺大王,妖孽已灭,愿进一觞,兵便可发矣。"史臣有诗云:
  妖梦先机已兆凶,骄君尚恋伐齐功。
  吴庭多少文和武,谁似公孙肯尽忠。
  夫差自将中军,太宰嚭为副,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兴师十万,同越兵三千,浩浩荡荡,望山东一路进发。先遣人约会鲁哀公合兵攻齐。子胥于中途复命,称病先归,不肯从师。
  却说齐将国书屯兵汶上,闻吴、鲁连兵来伐,聚集诸将商议迎敌。忽报:"陈相国遣其弟陈逆来到。"国书同诸将迎入中军,叩问:“子行此来何意?"陈逆曰:”吴兵长驱,已过嬴博,国家安危,在于呼吸,相国恐诸君不肯用力,遣小将至此督战,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军中只许鸣鼓,不许鸣金。"诸将皆曰:“吾等誓决一死敌!"国书传令,拔寨都起,往迎吴军,至于艾陵。
  吴将胥门巢上军先到,国书问:“谁人敢冲头阵?"公孙挥欣然愿往,率领本部车马,疾驱而出,胥门巢急忙迎敌,两下交锋,约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国书一股锐气,按纳不住,自引中军夹攻,军中鼓声如雷,胥门巢不能支,大败而走。
  国书胜了一阵,意气愈壮,令军士临阵,各带长绳一条,曰:“吴俗断发,当以绳贯其首。"一军若狂,以为吴兵旦暮可扫也。
  胥门巢引败兵来见吴王,吴王大怒,欲斩巢以徇,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虚实,是以偶挫,若再战不胜,甘伏军法!"伯嚭亦力劝解,夫差叱退,以大将展如代领其军。适鲁将叔孙州仇引兵来会,夫差赐以剑甲各一具,使为向导,离艾陵五里下寨。
  国书使人下战书,吴王批下:“来日决战。
  次早,两下各排阵势,夫差命叔孙州仇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王子姑曹打第三阵,使胥门巢率越兵三千,往来诱敌,自与伯嚭引大军屯于高阜,相机救援,留越将诸稽郢于身旁观战。
  却说齐军列阵方完,陈逆令诸将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殓!"公孙夏、公孙挥使军中皆歌送葬之词,誓曰:”生还者,不为烈丈夫也!“国书曰:”诸君以必死自励,何患不胜乎?"两阵对圆,胥门巢先来搦战。国书谓公孙挥曰:“此汝手中败将,可便擒之。"公孙挥奋戟而出,胥门巢便走,叔孙州仇引兵接住公孙挥厮杀,胥门巢复身又来,国书恐其夹攻,再使公孙夏出车,胥门巢又走,公孙夏追之,吴阵上大将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孙夏厮杀,胥门巢又回车帮战。恼得齐将高无平、宗楼性起,一齐出阵,王子姑曹挺身独战二将,全无惧怯。
  两军各自奋力,杀伤相抵,国书见吴兵不退,亲自执桴鸣鼓,悉起大军,前来助战,吴王在高阜处看得亲切,见齐兵十分奋勇,吴兵渐渐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万,先去接应。,国书见吴兵又至,正欲分军迎敌,忽闻金声大震,钲铎皆鸣。齐人只道吴兵欲退,不防吴王夫差自引精兵三万,分为三股,反以鸣金为号,从刺斜里直冲齐阵,将齐兵隔绝三处,展如、姑曹等闻吴王亲自临阵,勇气百倍,杀得齐军七零八落,展如就阵上擒了公孙夏,胥门巢刺杀公孙挥于车中,夫差亲射宗楼,中之。
  闾邱明谓国书曰:“齐兵将尽矣!元帅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国书叹曰:”吾以十万强兵,败于吴人之手,何面目还朝?"乃解甲冲入吴军,为乱军所杀。闾邱明伏于草中,亦被鲁将州仇搜获。
  夫差大胜齐师,诸将献功,共斩上将国书、公孙挥二人,生擒公孙夏、闾邱明二人,即斩首讫,只单走了高无平、陈逆二人,其他擒斩不计其数,革车八百乘,尽为吴所有,无得免者。夫差谓诸稽郢曰:“子观吴兵强勇,视越何如。"郢稽首曰:”吴兵之强,天下莫当,何论弱越?"夫差大悦,重赏越兵,使诸稽郢先回报捷。齐简公大惊,与陈恒、阚止商议,遣使大贡金币,谢罪请和。
  夫差主张齐、鲁复修兄弟之好,各无侵害。二国俱听命受盟,夫差乃歌凯而回。史臣有诗曰:
  艾陵白骨垒如山,尽道吴王奏凯还。
  壮气一时吞宇宙,隐忧谁想伏吴关?
  夫差回至句曲新宫,见西施谓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见之速耳。”西施拜贺且谢,时值新秋,桐阴正茂,凉风吹至,夫差与西施登台饮酒甚乐。
  至夜深,忽闻有众小儿和歌之声,夫差听之,歌曰:“桐叶冷,吴王醒未醒?梧叶秋,吴王愁更愁。”夫差恶之,使人拘群儿至宫,问:“此歌谁人所教?”群儿曰:“有一绯衣童子,不知何来,教我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欲诛众小儿,西施力劝乃止。伯嚭进曰:“春至而万物喜,秋至而万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与天同道,何所虑乎?”夫差乃悦。
  在梧宫三日,即起驾还吴。吴王升殿,百官迎贺,子胥亦到,独无一言。夫差乃让之曰:“子谏寡人不当伐齐,今得胜而回,子独无功,宁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释剑而对曰:“天之将亡人国,先逢其小喜,而后授之以大忧。胜齐不过小喜也,臣恐大忧之即至也!”夫差愠曰:“久不见相国,耳边颇觉清净,今又来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于殿上。
  顷间,忽睁眼直视久之,大叫:“怪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夫差曰:“吾见四人相背而倚,须臾四分而走;,又见殿下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诸卿曾见之否?"群臣皆曰:”不见。"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离散之象也;北向人杀南向人,为下贼上,臣弑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弑国亡之祸。"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恶闻。"伯嚭曰:“四方离散,奔走吴庭,吴国霸王,将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贼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启心胸,相国耄矣,有不足采。
  过数日,越王勾践率群臣亲至吴邦来朝,并贺战胜,吴庭诸臣,俱有馈赂。
  伯嚭曰:“此奔走吴庭之应也。"吴王置酒于文台之上,越王侍坐,诸大夫皆侍立于侧。夫差曰:”寡人闻之:“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没有力之子。‘今太宰嚭为寡人治兵有功,吾将赏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终不倦,吾将再增其国,以酬助伐之功,于众大夫之意如何?”群臣皆曰:“大王赏功酬劳,此霸王之事也!"于是子胥伏地涕泣曰:”呜呼哀哉,忠臣掩口,谗夫在侧,邪说谀辞,以曲为直,养乱畜奸,将灭吴国,庙社为墟,殿生荆棘。"夫差大怒曰:“老贼多诈,为吴妖孽,乃欲专权擅威,倾覆吾国,寡人以前王之故,不忍加诛,今退自谋,无劳再见。"子胥曰:”老臣若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之臣,譬如龙逢逢桀,比干逢纣,臣虽见诛,君亦随灭,臣与王永辞,不复见矣。"遂趋出,吴王怒犹未息,伯嚭曰:“臣闻子胥使齐,以其子托于齐臣鲍氏,有叛吴之心,王其察之。"夫差乃使人赐子胥以”属镂“之剑,子胥接剑在手,叹曰:”王欲吾自裁也!“乃徒跣下阶,立于中庭,仰天大呼曰:”天乎,天乎!昔先王不欲立汝,赖吾力争,汝得嗣位。吾为汝破楚败越,威加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赐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乃谓家人曰:”吾死后,可抉吾之目,悬于东门,以观越兵之入吴也。"言讫,自刎其喉而绝。使者取剑还报,述其临终之嘱。夫差往视其尸,数之曰:“胥,汝一死之后,尚何知哉?"乃自断其头,置于盘门城楼之上。取其尸,盛以鸱夷之器,使人载去,投于江中,谓曰:”日月炙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复何所见?"尸入江中,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土人惧,乃私捞取,埋之于吴山,后世因改称胥山,今山有子胥庙。陇西居士有古风一篇云:
  将军自幼称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一旦蒙谗杀父兄,襄流誓济吞荆楚,贯弓亡命欲何之?荥阳睢水空栖迟,昭关锁钥愁无翼,鬓毛一夜成霜丝,浣女沉溪渔丈死,箫声吹入吴人耳,鱼肠作合定君臣,复为强兵进孙子,五战长驱据楚宫,君王含泪逃云中,掘墓鞭尸吐宿恨,精诚贯日生长虹,英雄再振匡吴业,夫椒一战栖强越,釜中鱼鳖宰夫手,纵虎归山还自啮,姑苏台上西施笑,谗臣称贺忠臣吊,可怜两世辅吴功,到头翻把属镂报!
  鸱夷激起钱塘潮,朝朝暮暮如呼号,吴越兴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难消!
  夫差既杀子胥,乃进伯嚭为相国。欲增越之封地,勾践固辞乃止。于是勾践归越,谋吴益急。夫差全不在念,意益骄恣。
  乃发卒数万,筑邗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使江淮水合,北达于沂,西达于济。太子友知吴王复欲与中国会盟,欲切谏,恐触怒,思以讽谏感悟其父。
  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而来,衣履俱湿,吴王怪而问之。友对曰:“孩儿适游后园,闻秋蝉鸣于高树,往而观之,望见秋蝉趋风长鸣,自谓得所,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欲捕蝉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对秋蝉,不知黄雀徘徊绿阴,欲啄螳螂。黄雀一心只对螳螂,不知孩儿挟弹持弓,欲弹黄雀。孩儿一心只对黄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堕陷,以此衣履俱沾湿,为父王所笑。”吴王曰:“汝但贪前利,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甚于此。”
  友对曰:“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鲁承周公之后,有孔子之教,不犯邻国,齐无故谋伐之,以为遂有鲁矣,不知吴悉境内之士,暴师千里而攻之,吴国大败齐师,以为遂有齐矣,不知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国,灭我吴宫,天下之愚,莫甚于此。"吴王怒曰:”此伍员之唾余,久已厌闻,汝复拾之,以挠我大计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友悚然辞出。
  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王孙弥庸守国,亲帅国中精兵,由邗沟北上,会鲁哀公于橐皋,会卫出公于发阳,遂约诸侯,大会于黄池,欲与晋争盟主之位。
  越王勾践闻吴王已出境,乃与范蠡计议,发习流二千人,俊士四万,君子六千人,从海道通江以袭吴,前队畴无余先及吴郊,王孙弥庸出战,不数合,王子地引兵夹攻,畴无余马蹶被擒。
  次日,勾践大军齐到,太子友欲坚守。王孙弥庸曰:“越人畏吴之心尚在,且远来疲敝,再胜之必走,即不胜,守犹未晚。"太子友惑其言,乃使弥庸出师迎敌,友继其后,勾践亲立于行阵,督兵交战,阵方合,范蠡、泄庸两翼呼噪而至,势如风雨。
  吴兵精勇惯战者,俱随吴王出征,其国中皆未教之卒;那越国是数年训练就的精兵,弓弩剑戟十分劲利,又范蠡、泄庸俱是宿将,怎能抵当?吴兵大败,王孙弥庸为泄庸所杀,太子友陷于越军,冲突不出,身中数箭,恐被执辱,自刎而亡。
  越兵直造城下,王子地把城门牢闭,率民夫上城把守,一面使人往吴王处告急。勾践乃留水军屯于太湖,陆营屯于胥、阊之间,使范蠡焚姑苏之台,火弥月不息,其余皇大舟,悉徙于湖中,吴兵不敢复出。
  再说吴王夫差与鲁、卫二君同至黄池,使人请晋定公赴会,晋定公不敢不至。夫差使王孙骆与晋上卿赵鞅议载书名次之先后。赵鞅曰:“晋世主夏盟,又何让焉?"王孙骆曰:”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吴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隔绝数辈。况晋虽主盟,会宋会虢已出楚下,今乃欲踞吴之上乎?"于是彼此争论,连日不决。
  忽王子地密报至,言:"越兵入吴,杀太子,焚姑苏台,见今围城,势甚危急。"夫差大惊,伯嚭拔剑砍杀使者,夫差问曰:“尔杀使人何意?"伯嚭曰:”事之虚实,尚未可知,留使者泄漏其语,齐、晋将乘危生事,大王安得晏然而归乎?"夫差曰:“尔言是也,然吴、晋争长未定,又有此报,孤将不会而归乎?抑会而先晋乎?"王孙骆进曰:”二者俱不可,不会而归,人将窥我之急;若会而先晋,我之行止将听命于晋。必求主会,方保无虞。"夫差曰:“欲主会,计将安出?"王孙骆密奏曰:”事在危急,请王鸣鼓挑战,以夺晋人之气。"夫差曰:“善。"是夜出令,中夜士皆饱食秣马,衔枚疾驱,去晋军才一里,结为方阵,百人为一行,一行建一大旗,百二十行为一面,中军皆白舆、白旗、白甲、白羽之矢曾,望之如白茅吐秀,吴王亲自仗钺,秉素旌,中阵而立;左军面左,亦百二十行,皆赤舆、赤旗、丹甲、朱羽之矢曾,一望若火,太宰嚭主之;右军面右,亦百二十行,皆黑舆、黑旗、玄甲,乌羽之矢曾,一望如墨,王孙骆主之。带甲之士,共三万六千人,黎明阵定,吴王亲执桴鸣鼓,军中万鼓皆鸣,钟声铎声丁宁錞于,一时齐扣,三军哗吟,响震天地。
  晋军大骇,不知其故,乃使大夫董褐至吴军请命,夫差亲对曰:“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缝诸姬之阙,今晋君逆命争长,迁延不决,寡人恐烦使者往来,亲听命于藩篱之外,从与不从,决于此日。"董褐还报晋侯,鲁、卫二君皆在坐,董褐私谓赵鞅曰:”臣观吴王口强而色惨,中心似有大忧,或者越人入其国都乎?若不许其先,心逞其毒于我,然而不可徒让也,必使之去王号以为名。"赵鞅言于晋侯,使董褐再入吴军,致晋侯之命曰:“君以王命宣布于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国以伯肇封,而号曰吴王,谓周室何?君若去王号而称公,惟君所命。"夫差以其言为正,乃敛兵就幕,与诸侯相见,称吴公先歃,晋侯次之,鲁,卫以次受歃,会毕,即班师从江淮水路而回。于途中连得告急之报,军士已知家国被袭,心胆俱碎,又且远行疲敝,皆无斗志。
  吴王犹率众与越相持,吴军大败,夫差惧,谓伯嚭曰:“子言越必不叛,故听子而归越王,今日之事,子当为我请成于越,不然,子胥‘属镂’之剑犹在,当以属子。"伯嚭乃造越军,稽首于越王,求赦吴罪,其犒军之礼,悉如越之昔日。范蠡曰:”吴尚未可灭也,姑许成,以为太宰之惠,吴自今亦不振矣!“勾践乃许吴成,班师而归。此周敬王三十八年事也。
  明年,鲁哀公狩于大野,叔孙氏家臣鉏商获一兽,麇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杀之,以问孔子。孔子观之曰:“此麟也!”视其角,赤绂犹在,识其为颜母昔日所系,叹曰:“吾道其终穷矣!”使弟子取而埋之,今巨野故城东十里有土台,广轮四十余步,俗呼为获麟堆,即麟葬处。孔子援琴作歌曰:“明王作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于是取《鲁史》,自鲁隐公元年,至哀公获麟之岁,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笔削而成《春秋》,与《易》、《诗》、《书》、《礼》、《乐》,号为《六经》。
  是年,齐右相陈恒知吴为越所破,外无强敌,内无强家,单单只碍一阚止,乃使其族人陈逆,陈豹等攻杀阚止,齐简公出奔,陈恒追而弑之,尽灭阚氏之党,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陈恒独相。孔子闻齐变,斋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请兵伐齐,讨陈恒弑君之罪,哀公使告三家,孔子曰:“臣知有鲁君,不知有三家。"陈恒亦惧诸侯之讨,乃悉归鲁、卫之侵地,北结好于晋之四卿,南行聘于吴、越,复修陈桓子之政,散财输粟以赡贫乏,国人悦服。乃渐除鲍、晏、高、国诸家及公族子姓,而割国之大半,为己封邑,又选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者,纳于后房,不下百人,纵其宾客出入不禁,生男子七十余人,欲以自强其宗。齐都邑大夫宰,莫非陈氏,此是后话,
  再说卫世子蒯瞆在戚,其子出公辄率国人拒之,大夫高柴谏不听。
  蒯瞆之姊嫁于大夫孔圉,生子曰孔悝,嗣为大夫,事出公,执卫政。孔氏小臣曰浑良夫,身长而貌美,孔圉卒,良夫通于孔姬,孔姬使浑良夫往戚,问候其弟蒯瞆.蒯瞆握其手言曰:“子能使我入国为君,使子服冕乘轩,三死无与。"浑良夫归,言于孔姬,孔姬使良夫以妇人之服,往迎蒯瞆.昏夜,良夫与蒯瞆同为妇装,勇士石乞,孟黡为御,乘温车,诡称婢妾,溷入城中,匿于孔姬之室。孔姬曰:”国家之事,皆在吾儿掌握,今饮于公宫,俟其归,当以威劫之,事乃有济耳。"使石乞、孟黡、浑良夫皆被甲怀剑以俟,伏蒯瞆于台上。
  须臾,孔悝自朝带醉而回,孔姬召而问曰:“父母之族,孰为至亲?"悝曰:”父则伯叔,母则舅氏而已。"孔姬曰:“汝既知舅氏为母至亲,何故不纳吾弟?"孔悝曰:”废子立孙,此先君遗命,悝不敢违也!“遂起身如厕。
  孔姬使石乞,孟黡候于厕外,俟悝出厕,左右帮定,曰:“太子相召。"不由分说,拥之上台,来见蒯瞆.孔姬已先在侧,喝曰:”太子在此,孔悝如何不拜?"悝只得下拜,孔姬曰:“汝今日肯从舅氏否?"悝曰:”惟命。"孔姬乃杀豭,使蒯瞆与悝歃血定盟。孔姬留石乞,孟黡守悝于台上,而以悝命召聚家甲,使浑良夫帅之袭公宫。
  出公辄醉而欲寝,闻乱,使左右往召孔悝,左右曰:“为乱者,正孔悝也!"辄大惊,即时取宝器,驾轻车,出奔鲁国。群臣不愿附蒯瞆者,皆四散逃窜。
  仲子路为孔悝家臣,时在城外,闻孔悝被劫,将入城来救,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曰:“门已闭矣。政不在子,不必与其难也!”子路曰:“由已食孔氏之禄,敢坐视乎?"遂疾趋及门,门果闭矣,守门者公孙敢谓子路曰:”君已出奔,子何入为?"子路曰:“吾恶夫食人之禄,而避其难者,是以来也!”适有人自内而出,子路乘门开,遂入城,径至台下,大呼曰:“仲由在此,孔大夫可下台矣!”孔悝不敢应,子路欲取火焚台。蒯瞆惧,使石乞、孟黡二人持戈下台,来敌子路,子路仗剑来迎,怎奈乞、黡双戟并举,攒刺子路,又砍断其冠缨,子路身负重伤,将死,曰:“礼,君子死不免冠。"乃整结其冠缨而死。
  孔悝奉蒯瞆即位,是为庄公,立次子疾为太子,以浑良夫为卿。
  时孔子在卫,闻蒯瞆之乱,谓众弟子曰:“柴也其归乎!由也其死乎!"弟子问其故,孔子曰:”高柴知大义,必能自全。由好勇轻生,昧于取裁,其死必矣。"说犹未了,高柴果然奔归,师弟相见,且悲且喜。卫之使者接踵而至,见孔子曰:“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献奇味。"孔子再拜而受,启视则肉醢,孔子遽命覆之,谓使者曰:”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惊曰:“然也,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非此,卫君必不以见颁也!”遂命弟子埋其醢,痛哭曰:“某尝恐由不得其死,今果然矣!”使者辞去。
  未几,孔子遂得疾不起,年七十有三岁,时周敬王四十一年,夏四月己丑也。史臣有赞云:
  尼丘诞圣,阙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则。
  行诛两观,摄相夹谷,叹凤遽衰,泣麟何促?
  九流仰镜,万古钦躅!
  弟子营葬于北阜之曲,冢大一顷,鸟雀不敢栖止其树。累朝封大成至圣文宣王,今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天下俱立文庙,春秋二祭,子孙世袭为衍圣公不绝,不在话下。
  再说卫庄公蒯瞆疑孔悝为出公辄之党,醉以酒而逐之,孔悝奔宋,庄公为府藏俱空,召浑良夫计议:"用何计策,可复得宝器?"浑良夫密奏曰:“亡君亦君之子也,何不召之?"不知庄公曾召出公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府藏宝货俱被出公辄取去,谋于浑良夫,良夫曰:“太子疾与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择嗣召之,亡君若归,器可得也。"有小竖闻其语,私告于太子疾,疾使壮士数人,载豭从己,乘间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杀浑良夫。庄公曰:”勿召辄易耳,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请俟四罪,然后杀之!”庄公许诺。
  未几,庄公新造虎幕,召诸大夫落成。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牵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数之曰:”臣见君有常服,侍食必释剑。尔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释剑,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庄公梦厉鬼被发北面而噪曰:“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庄公觉,使卜大夫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辞出,谓人曰:”冤鬼为厉,身死国危,兆已见矣。"遂逃奔宋。
  蒯瞆立二年,晋怒其不朝,上卿赵鞅帅师伐卫,卫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国,戎人杀之,并杀太子疾,国人立公子般师。齐陈恒帅师救卫,执般师立公子起。卫大夫石圃逐起,复迎出公辄为君。辄既复国,逐石圃,诸大夫不睦于辄,逐辄奔越。国人立公子默,是为悼公。自是卫臣服于晋,国益微弱,依赵氏,此段话搁过不提。
  再说白公胜自归楚国,每念郑人杀父之仇,思以报之。只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郑,况郑服事昭王,不敢失礼,故胜含忍不言。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为惠王。白公胜自以故太子之后,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禄,心怀怏怏。
  及闻子胥已死,曰:“报郑此其时矣!”使人请于子西曰:“郑人肆毒于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报,无以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无辜,发一旅以声郑罪,胜愿为前驱,死无所恨。"子西辞曰:”新王方立,楚国未定,子姑待我。"白公胜乃托言备吴,使心腹家臣石乞筑城练兵,盛为战具。复请于子西,愿以私卒为先锋伐郑,子西许之。
  尚未出师,晋赵鞅以兵伐郑,郑请救于楚,子西帅师救郑,晋兵乃退。子西与郑定盟班师,白公怒曰:“不伐郑而救郑,令尹欺我甚矣,当先杀令尹,然后伐郑。"召其宗人白善于澧阳,善曰:”从子而乱其国,则不忠于君;背子而发其私,则不仁于族。"遂弃禄,筑圃灌园终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将军药圃".白公闻白善不来,怒曰:”我无白善,遂不能杀令尹耶?“即召石乞议曰:”令尹与司马各用五百人,足以当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当五百人之用。"白公乃同石乞造于市南,见熊宜僚,宜僚大惊曰:“王孙贵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与子谋之。"遂告以杀子西之事,宜僚摇首曰:“令尹有功于国而无仇于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剑指其喉曰:”不从,先杀汝,"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对曰:“杀一宜僚,如去蝼蚁,何以怒为?"白公乃投剑于地,叹曰:”子真勇士,吾聊试子耳,"即以车载回,礼为上宾,饮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许白公。
  及吴王夫差会黄池时,楚国畏吴之强,戒饬边人,使修儆备,白公胜托言吴兵将谋袭楚,乃反以兵袭吴边境,颇有所掠,遂张大其功,只说:“大败吴师,得其铠仗兵器若干,欲亲至楚庭献捷,以张国威。"子西不知其计,许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装作卤获百余乘,亲率壮士千人,押解入朝献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于旁,白公胜参见已毕,惠王见阶下立着两筹好汉,全身披挂,问:“是何人?"胜答曰:”此乃臣部下将士石乞、熊宜僚,伐吴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举步,方欲升阶,子期喝曰:“吾王御殿,边臣只许在下叩头,不得升阶!"石乞、熊宜僚那肯听从,大踏步登阶,子期使侍卫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东倒西歪,二人径入殿中,石乞拔剑来砍子西,熊宜僚拔剑来砍子期。白公大喝,"众人何不齐上,"壮士千人,齐执兵器,蜂拥而登,白公绑住惠王,不许转动,石乞生缚子西,百官皆惊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与宜僚交战,宜僚弃剑,前夺子期之戟,子期拾剑,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搅做一团,死于殿庭。子西谓胜曰:“汝糊口吴邦,我念骨肉之亲,召汝还国,封为公爵,何负于汝而反耶?"胜曰:”郑杀吾父,汝与郑讲和,汝即郑也,吾为父报仇,岂顾私恩哉?"子西叹曰:“悔不听沈诸梁之言也,"白公胜手剑斩子西之头,陈其尸于朝。
  石乞曰:“不弑王,事终不济。"胜曰:”孺子者何罪?废之可也。"乃拘惠王于高府,欲立王子启为王,启固辞,遂杀之。石乞又劝胜自立,胜曰:“县公尚众,当悉召之,"乃屯兵于太庙。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战三日,修众败被杀;圉公阳乘间使人掘高府之墙为小穴,夜潜入,负惠王以出,匿于昭夫人之宫。
  叶公沈诸梁闻变,悉起叶众,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见叶公未曾甲胄,讶曰:“公胡不胄?国人望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于公,民何望焉?"叶公乃披挂戴胄而进。将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来迎接,见叶公戴胄,又讶曰:”公胡胄,国人望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若得见公之面,犹死而得生也,虽老稚,谁不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怀疑,无所用力乎?“叶公乃解胄而进。
  叶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于车,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属入城,既见大旗上“叶”字,遂从叶公守城。兵民望见叶公来到,大开城门,以纳其众。叶公率国人攻白公胜于太庙,石乞兵败,扶胜登车,逃往龙山,欲适他国。
  未定,叶公引兵追至,胜自缢而死,石乞埋尸于山后,叶公兵至,生擒石乞,问:“白公何在?"对曰:”已自尽矣!"又问:“尸在何处?"石乞坚不肯言,叶公命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乞前,谓曰:”再不言,当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贵为上卿,事不成则就烹,此乃理之当然也,吾岂肯卖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镬中,须臾糜烂,胜尸竟不知所在。
  石乞虽所从不正,亦好汉也。
  叶公迎惠王复位。
  时陈国乘楚乱,以兵侵楚,叶公请于惠王,帅师伐陈,灭之。以子西之子宁嗣为令尹,子期之子宽嗣为司马,自己告老归叶,自此楚国危而复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践探听得吴王自越兵退后,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况连岁凶荒,民心愁怨,乃复悉起境内士卒,大举伐吴。
  方出郊,于路上见一大蛙,目睁腹涨似有怒气,勾践肃然,凭轼而起,左右问曰:“君何敬?"勾践曰:”吾见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军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数年教训,岂反不如蛙乎?”于是交相劝勉,以必死为志。
  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皆泣涕诀别相语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勾践复诏于军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昆弟者,归养;有疾病不能胜兵者,以告,给医药糜粥。"军中感越王爱才之德,欢声如雷。
  行及江口,斩有罪者以申军法,军心肃然。
  吴王夫差闻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敌于江上。越兵屯于江南,吴兵屯于江北。
  越王将大军分为左右二阵,范蠡率右军,文种率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从越王为中阵。明日,将战于江中,乃于黄昏左侧,令左军衔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兵,戒以夜半鸣鼓而进;复令右军衔枚,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闻远近。
  吴兵至夜半,忽闻鼓声震天,知是越军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的鼓声又起,两军相应,合围拢来,夫差大惊,急传令分军迎战,不期越王潜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鸣,于黑暗中径冲吴中军。此时天色尚未明,但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兵不能抵当,大败而走。
  勾践率三军紧紧追之,及于笠泽,复战,吴师又败,一连三战三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俱死,夫差连夜遁回,闭门自守。
  勾践从横山进兵,即今越来溪是也,筑一城于胥门之外,谓之越城,欲以困吴。
  越王围吴多时,吴人大困,伯嚭托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请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异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结成以归,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其言,意欲许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罢,谋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弃之!"遂不准其行成。吴使往返七次,种、蠡坚执不肯。
  遂鸣鼓攻城,吴人不能复战。
  种、蠡商议欲毁胥门而入,其夜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光射十里,越将士无不畏惧,暂且屯兵。至夜半,暴风从南门而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石扬沙,疾于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伤,船索俱解,不能连属。范蠡、文种情急,乃肉袒冒雨,遥望南门,稽颡谢罪。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梦见子胥乘白马素车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开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吴,吴王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吾头下而入,故为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所梦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将罗城荡开一大穴,有鱄鮾无数,随涛而入,范蠡曰:”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驱兵入城,其后因穴为门,名曰”鱄鮾门“。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门,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显灵古迹也。
  夫差闻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阳山,昼驰夜走,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剥之以进,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问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对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暂避。"夫差曰:“妖梦已准,死在旦夕,暂避何为?"乃止于阳山,谓王孙骆曰:”吾前戮公孙圣,投于此山之巅,不知尚有灵响否?"骆曰:“王试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孙圣!"山中亦应曰:“公孙圣!"三呼而三应,夫差心中恐惧,乃迁于干隧。
  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重,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军人拾取呈上,种、蠡二人同启,视其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文种亦作书系矢而答之曰:”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曰:”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之!"夫差曰:“寡人不愿复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愿矣!"骆至越军,种、蠡拒之不得入。勾践望见吴使者泣涕而去,意颇怜之,使人谓吴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夫差含泪而对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犹未肯自裁,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执而诛之,"种、蠡对曰:“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主公自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勾践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曰:”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夫差乃太息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子胥、公孙圣,今自杀晚矣!"谓左右曰:”使死者有知,无面目见子胥、公孙圣于地下,必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自刎。王孙骆解衣以覆吴王之尸,即以组带自缢于傍。
  勾践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须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里为吴山里。诗人张羽有诗叹曰:
  荒台独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苏台吊古》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剌诗云:
  阊门杨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人陆龟蒙咏西施云: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入姑苏城,据吴王之宫,百官称贺,伯嚭亦在其列,恃其旧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勾践谓曰:“子,吴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惭而退,勾践使力士执而杀之,灭其家,曰:“吾以报子胥之忠也!”
  勾践抚定吴民,乃以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诸侯,会于舒州,使人致贡于周。
  时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为元王。元王使人赐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命为东方之伯。勾践受命,诸侯悉遣人致贺。
  其时楚灭陈国,惧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勾践割淮上之地以与楚,割泗水之东、地方百里以与鲁,以吴所侵宋地归宋。诸侯悦服,尊越为霸。
  越王还吴国,遣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被栖之耻,置酒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鼓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台上群臣大悦而笑。惟勾践面无喜色。
  范蠡私叹曰:“越王不欲功归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
  次日,入辞越王曰:“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已灭矣,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赖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图报,奈何弃寡人而去乎?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蠡曰:“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顾矣!”是夜,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变色,谓文种曰:“蠡可追乎?”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种既出,有人持书一封投之,种启视,乃范蠡亲笔,其书曰:
  子不记吴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子今不去,祸必不免。
  文种看罢,欲召送书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种怏怏不乐,然犹未深信其言,叹曰:“少伯何虑之过乎?”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亦谬也。罗隐有诗辨西施之冤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复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侧,如蠡之生也。
  却说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齐,改名曰鸱夷子皮,仕齐为上卿。未几,弃官隐于陶山,畜五牝,生息获利千金,自号曰陶朱公,后人所传《致富奇书》,云是陶朱公之遗术也。其后吴人祀范蠡于吴江,与晋张翰、唐陆龟蒙为“三高祠”,宋人刘寅有诗云: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不行灭吴之赏,无尺土寸地分授,与旧臣疏远,相见益稀。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之言,称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悦文种者,谮于王曰:“种自以功大赏薄,心怀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种之才能,以为灭吴之后,无所用之,恐其一旦为乱,无人可制,欲除之,又无其名。
  其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鲁,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为名,来至越国,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
  再说越王忽一日往视文种之疾,种为病状,强迎王入,王乃解剑而坐,谓曰:“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破灭,尚有四术,安所用之?”种对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愿以四术,为我谋吴之前人于地下可乎?”言毕,即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种取视之,剑匣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
  种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吾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戮,岂非愚哉?"复自笑曰:“百世而下,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髯翁有《文种赞》曰: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
  三术亡吴,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宁同胥灭。
  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后子孙,世称为霸。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二氏灭后,止存智、赵、魏、韩四卿。智氏、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虒,欲别其族,乃循智虒之旧,改称智氏。
  时智瑶为政,号为智伯。四家闻田氏弑君专国,诸侯莫讨,于是私自立议,各择便据地,以为封邑。晋出公之邑反少于四卿,无可奈何。
  就中单表赵简子名鞅,有子数人,长子名伯鲁,其最幼者,名无恤,乃贱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于晋,鞅召诸子使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鞅叹曰:”赵氏其灭矣!"子卿曰:“吾来时遇一少年在途,相从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无恤,所出甚贱,岂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废,虽贵必贱;天之所兴,虽贱必贵,此子骨相。似异诸公子,吾未得详视之,君可召之。"鞅使人召无恤至,子卿望见,遽起拱立曰:”此真将军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诸子,叩其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分明,鞅始知其贤。乃废伯鲁而立无恤为适子。
  一日,智伯怒郑之不朝,欲同赵鞅伐郑,鞅偶患疾,使无恤代将以往,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无恤之面,面伤出血,赵氏将士俱怒,欲攻智伯,无恤曰:“此小耻,吾姑忍之。"智伯班师回晋,反言无恤之过,欲鞅废之,鞅不从。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
  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阳可恃,汝可识之。"言毕,遂卒,无恤代立,是为赵襄子,此乃周贞定王十一年之事。
  时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人乞兵于齐、鲁,请伐四卿。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伯,智伯大怒,同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合四家之众,反伐出公,出公出奔于齐。智伯立昭公之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自此晋之大权,尽归于智伯瑶。瑶遂有代晋之志,召集家臣商议。毕竟智伯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智伯决水灌晋阳 豫让击衣报襄子
  话说智伯名瑶,乃智武子跞之孙,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欲建嗣,谋于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瑶何如?"智果曰:”不如宵也!“徐吾曰:”宵才智皆逊于瑶,不如立瑶。"智果曰:“瑶有五长过人,惟一短耳:美须长大过人,善射御过人,多技艺过人,强毅果敢过人,智巧便给过人,然而贪残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长凌人,而济之以不仁,谁能容之?若果立瑶,智宗必灭!"徐吾不以为然,竟立瑶为适子。智果叹曰:”吾不别族,惧其随波而溺也!"乃私谒太史,求改氏谱,自称辅氏。
  及徐吾卒,瑶嗣位,独专晋政,内有智开,智国等肺腑之亲,外有絺疵、豫让等忠谋之士,权尊势重,遂有代晋之志。召诸臣密议其事,谋士絺疵进曰:“四卿位均力敌,一家先发,三家拒之,今欲谋晋室,先削三家之势。"智伯曰:”削之何道?"絺疵曰:“今越国方盛,晋失主盟,主公托言兴兵与越争霸,假传晋侯之命,令韩、赵、魏三家各献地百里,率其赋以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强,而三家日削矣,有不从者,矫晋侯之命,率大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计甚妙。但三家先从那家割起?"絺疵曰:”智氏睦于韩,魏,而与赵有隙,宜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不能独异也!“
  智伯即遣智开至韩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来意,智开曰:“吾兄奉晋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于公家,取其赋以充公用,吾兄命某致意,愿乞地界回复。"韩虎曰:”子且暂回,某来日即当报命。"智开去,韩康子虎召集群下谋曰:“智瑶欲挟晋侯以弱三家,故请割地为名,吾欲兴兵先除此贼,卿等以为何如?"谋士段规曰:”智伯贪而无厌,假君命以削吾地,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将借以罪我,不如与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之于赵、魏,赵、魏不从,必相攻击,吾得安坐而观其胜负。"韩虎然之。
  次日,令段规画出地界百里之图,亲自进于智伯,智伯大喜,设宴于蓝台之上,以款韩虎,饮酒中间,智伯命左右取画一轴,置于几上,同虎观之,乃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上有题赞云:“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智伯戏谓韩虎曰:”某尝稽诸史册,列国中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与足下而三矣!“时段规侍侧,进曰:”礼,不呼名,惧触讳也,君之戏吾主,毋乃甚乎?“段规生得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才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顶曰:”小儿何知,亦来饶舌,三虎所啖之余,得非汝耶!"言毕,拍手大笑,段规不敢对,以目视韩虎。韩佯醉,闭目应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时辞去。
  智国闻之,谏曰:“主公戏其君而侮其臣,韩氏之恨必深,若不备之,祸且至矣!”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智国曰:”蚋蚁蜂虿,犹能害人,况君相乎?主公不备,异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将效卞庄子一举刺三虎!蚋蚁蜂虿,我何患哉?"智国叹息而出。史臣有诗云: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复置王家。
  宗英空进兴亡计,避害谁如辅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开求地于魏桓子驹,驹欲拒之,谋臣任章曰:“求地而与之,失地者必惧,得地者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驹曰:“善。"亦以万家之邑献之。
  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于赵氏,赵襄子无恤衔其旧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自予,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报,智伯大怒,尽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韩、魏二家,共攻赵氏,约以灭赵氏之日,三分其地。韩虎、魏驹一来惧智伯之强,二来贪赵氏之地,各引一军,从智伯征进。
  智伯自将中军,韩军在右,魏军在左,杀奔赵府中,欲擒赵无恤。赵氏谋臣张孟谈预知兵到,奔告无恤曰:“寡不敌众,主公速宜逃难,"无恤曰:”逃在何处方好?"张孟谈曰:“莫如晋阳,昔董安于曾筑公宫于城内,又经尹铎经理一番,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恤之恩,必能效死,先君临终有言:”异日国家有变,必往晋阳!‘主公宜速行,不可迟疑。"无恤即率家臣张孟谈、高赫等,望晋阳疾走,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无恤。
  却说无恤有家臣原过,行迟落后,于中途遇一神人,半云半雾,惟见上截金冠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以青竹二节授之,嘱曰:“为我致赵无恤。"原过追上无恤,告以所见,以竹管呈之,无恤亲剖其竹,竹中有朱书二行:"告赵无恤,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灭智氏。"无恤令秘其事。
  行至晋阳,晋阳百姓感尹铎仁德,携老扶幼,迎接入城,驻扎公宫。无恤见百姓亲附,又见晋阳城堞高固,仓廪充实,心中稍安。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
  点阅军器,戈戟钝敝,箭不满千,愀然不乐,谓张孟谈曰:“守城之器,莫利于弓矢,今箭不过数百,不够分给,奈何?"孟谈曰:”吾闻董安于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墙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筑之,主公何不发其墙垣,以验虚实?"无恤使人发其墙垣,果然都是箭杆之料,无恤曰:“箭已足矣,奈无金以铸兵器何?"孟谈曰:”闻董安于建宫之时,堂室皆练精铜为柱,卸而用之,铸兵有余也。"无恤再发其柱,纯是练过的精铜,即使冶工碎柱,铸为剑戟刀枪,无不精利,人情益安。
  无恤叹曰:“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备,得尹铎而民心归。天祚赵氏,其未艾乎?”
  再说智、韩、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营,连络而居,把晋阳围得铁桶相似,晋阳百姓,情愿出战者甚众,齐赴公宫请令,无恤召张孟谈商之。孟谈曰:“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韩、魏无仇于赵,特为智伯所迫耳。两家割地,亦非心愿,虽同兵而实不同心,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
  无恤纳其言,亲自抚谕百姓,示以协力固守之意,军民互相劝勉,虽妇女童稚,亦皆欣然愿效死力,有敌兵近城,辄以强弩射之,三家围困岁余,不能取胜。
  智伯乘小车周行城外,叹曰:“此城坚如铁瓮,安可破哉?"正怀闷间,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万道,滚滚望东而逝,拘土人问之,答曰:”此山名曰龙山,山腹有巨石如瓮,故又名悬瓮山,晋水东流,与汾水合,此山乃发源之处也,"智伯曰:“离城几何里?"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门,可十里之遥,"智伯登山以望晋水,复绕城东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时回寨,请韩、魏二家商议,欲引水灌城,韩虎曰:”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晋水也,晋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若于山北高阜处,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然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于晋川,势必尽注新渠,方今春雨将降,山水必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韩、魏齐声赞曰:”此计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须派定路数,各司其事,韩公守把东路,魏公守把南路,须早夜用心,以防奔突,某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韩、魏领命辞去。
  智伯传下号令,多备锹锸,凿渠于晋水之北,次将各处泉流下泻之道尽皆坝断,复于渠之左右筑起高堤,凡山坳泄水之处,都有堤坝,那泉源泛溢,奔激无归,只得望北而走,尽注新渠,却将铁枋闸板渐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无去,有增而无减了,今晋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当日所凿也。
  一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渠高顿与堤平,智伯使人决开北面,其水从北溢出,竟灌入晋阳城来。有诗为证:
  向闻洪水汨山陵,复见壅泉灌晋城。,能令阳侯添胆大,便教神禹也心惊。
  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筑得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剥损,过数日,水势愈高,渐渐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没,百姓无地可栖,无灶可爨,皆构巢而居,悬釜而炊。公宫虽有高台,无恤不敢安居,与张孟谈不时乘竹筏,周视城垣,但见城外水声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峡之势,再加四五尺,便冒过城头了。无恤心下暗暗惊恐,且喜守城军民昼夜巡警,未尝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无二心。
  无恤叹曰:“今日方知尹铎之功矣!"乃私谓张孟谈曰:”民心虽未变,而水势不退,倘山水再涨,阖城俱为鱼鳖,将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孟谈曰:“韩、魏献地,未必甘心,今日从兵,迫于势耳,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脱此患。"无恤曰:”兵围水困,虽插翅亦不能飞出也,"孟谈曰:“臣自有计,吾主不必忧虑,主公但令诸将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说得行,智伯之头,指日可取矣!”无恤许之。
  孟谈知韩康子屯兵于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家大寨,只说,"智元帅有机密事,差某面禀。"韩虎正坐帐中,使人召入,其时军中严急,凡进见之人,俱搜简干净,方才放进,张孟谈既与军士一般打扮,身边又无夹带,并不疑心。
  孟谈既见韩虎,乞屏左右,虎命从人闪开,叩其所以,孟谈曰:“某非军士,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灭,无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军士,夜潜至此,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韩虎曰:”汝有话但说,有理则从。"孟谈曰:“昔日六卿和睦,同执晋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众心,自取覆灭,今存者,惟智、韩、魏、赵四家耳。智伯无故欲夺赵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遗,不忍遽割,未有得罪于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赵氏。赵氏亡,则祸必次及于韩、魏矣!”韩虎沉吟未答,孟谈又曰:“今日韩、魏所以从智伯而攻赵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赵氏之地耳。夫韩、魏不尝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乎?世传疆宇,彼尚垂涎而夺之,未闻韩、魏敢出一语相抗也,况他人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能引今日之劳,与之争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之不复请乎?将军请细思之!”
  韩虎曰:“子之意欲如何?"孟谈曰:”依臣愚见,莫若与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且以除异日之患,三君同心,世为唇齿,岂不美哉!"韩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与魏家计议,子且去,三日后来取回复。"孟谈曰:”臣万死一生,此来非同容易,军中耳目,难保不泄,愿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韩虎使人密召段规,告以孟谈所言。段规受智伯之侮,怀恨未忘,遂深赞孟谈之谋。韩虎使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留孟谈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结纳。
  次日,段规奉韩虎之命,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以赵氏有人到军中讲话,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请将军裁决。"魏驹曰:“狂贼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缚虎不成,反为所噬耳。"段规曰:”智伯不能相容,势所必然,与其悔于后日,不如断于今日。赵氏将亡,韩、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犹愈于与凶人共事乎?"魏驹曰:“此事当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规辞去。
  到第二日,智伯亲自行水,遂治酒于悬瓮山,邀请韩、魏二将军,同视水势。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着晋阳城,谓韩、魏曰:“城不没者,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魏驹私以肘撑韩虎,韩虎蹑魏驹之足,二人相视,皆有惧色。须臾席散,辞别而去。
  絺疵谓智伯曰:“韩、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观其色,主公与二家约,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赵城旦暮必破,二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曰:“吾与二氏方欢然同事,彼何虑焉?"絺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乎?
  至第三日,韩虎、魏驹亦移酒于智伯营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举觞未饮,谓韩、魏曰:“瑶素负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果否?"韩虎、魏驹齐声答曰:”元帅信乎?"智伯曰:“吾若信之,岂肯面询于将军哉?"韩虎曰:”闻赵氏大出金帛,欲离间吾三人,此必谗臣受赵氏之私,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懈于攻围,庶几脱祸耳。"魏驹亦曰:“此言甚当。不然,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可测之祸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无此心,乃絺疵之过虑也!“
  韩虎曰:“元帅今日虽然不信,恐早晚复有言者,使吾两人忠心无以自明,宁不堕谗臣之计乎?"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后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驹拱手称谢,是日饮酒倍欢,将晚而散。
  絺疵随后入见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君耶?"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絺疵曰:“适臣遇二君于辕门,二君端目视臣,已而疾走,彼谓臣已知其情,有惧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与二子酹酒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絺疵退而叹曰:“智氏之命不长矣,"乃诈言暴得寒疾,求医治疗,遂逃奔秦国去讫。髯翁有诗咏絺疵云:
  韩魏离心已见端,絺疵远识讵能瞒?
  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二君定计,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期于明日夜半,决堤泄水,你家只看水退为信,便引城内军士,杀将出来,共擒智伯。"孟谈领命入城,报知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传令,结束停当,等待接应。
  至期,韩虎,魏驹暗地使人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水从西决,反灌入智伯之寨,军中惊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水已及于卧榻,衣被俱湿,还认道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须臾,水势益大。
  却得智国、豫让率领水军,驾筏相迎,扶入舟中。
  回视本营,波涛滚滚,营垒俱陷,军粮器械,飘荡一空,营中军士尽从水中浮沉挣命。
  智伯正在凄惨,忽闻鼓声大震,韩,魏两家之兵各乘小舟,趁着水势杀来,将智家军乱砍,口中只叫:“拿智瑶来献者重赏!"智伯叹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诈。"豫让曰:“事已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奔入秦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智伯从其言,遂与智国掉小舟转出山背。
  谁知赵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国,却遣张孟谈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队伏于龙山之后,凑巧相遇,无恤亲缚智伯,数其罪斩之。智国投水溺死。
  豫让鼓励残兵,奋勇迎战,争奈寡不敌众,手下渐渐解散,及闻智伯已擒,遂变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军尽没,无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赐竹书,其言验矣。
  三家收兵在于一处,将各路坝闸,尽行拆毁,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城中之水,方才退尽。
  无恤安抚居民已毕,谓韩、魏曰:“某赖二公之力,保全残城,实出望外。然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韩,魏曰:”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无恤即同韩、魏回至绛州,诬智氏以叛逆之罪,围其家,无论男女少长尽行屠戮,宗族俱尽,惟智果已出姓为辅氏,得免于难。到此方知果之先见矣。韩,魏所献地各自收回,又将智氏食邑,三分均分,无一民尺土,入于公家。此周贞定王十六年事也。
  无恤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无恤独以高赫为第一。孟谈曰:“高赫在围城之中,不闻画一策,效一劳,而乃居首功,受上赏,臣窃不解。"无恤曰:”吾在厄困中,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功在一时,礼垂万世,受上赏,不亦宜乎?"孟谈愧服,无恤感山神之灵,为之立祠于霍山,使原过世守其祀。
  又憾智伯不已,漆其头颅为溲便之器。
  豫让在石室山中,闻知其事,涕泣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吾偷生于世,何以为人?"乃更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挟利匕首,潜入赵氏内厕之中,欲候无恤如厕,乘间刺之。无恤到厕,忽然心动,使左右搜厕中,牵豫让出见无恤,无恤乃问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于吾耶?"豫让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为智伯报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诛。"无恤止之曰:“智伯身死无后,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杀义士者不祥。"令放豫让还家,临去,复召问曰:”吾今纵子,能释前仇否?"豫让曰:“释臣者,主之私恩;报仇者,臣之大义。"左右曰:”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无恤曰:“吾已许之,可失信乎?今后但谨避之可耳。"即日归治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却说豫让回至家中,终日思报君仇,未能就计,其妻劝其再仕韩、魏,以求富贵,豫让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晋阳,恐其识认不便,乃削须去眉,漆其身为癞子之状,乞丐于市中,妻往市跟寻,闻呼乞声,惊曰:“此吾夫之声也!”趋视,见豫让,曰:“其声似而其人非。"遂舍去。豫让嫌其声音尚在,复吞炭变为哑喉,再乞于市,妻虽闻声,亦不复讶。
  有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乞者行动,心疑为让,潜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进饮食,谓曰:“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报之术也,以子之才,若诈投赵氏,必得重用,此时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豫让谢曰:“吾既臣赵氏,而复行刺,是贰心也;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遂奔晋阳城来,行乞如故,更无人识之者。
  赵无恤在晋阳观智伯新渠,已成之业,不可复废,乃使人建桥于渠上,以便来往,名曰赤桥,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晋水之患,故以赤桥厌之。桥既成,无恤驾车出观,豫让预知无恤观桥,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梁之下。
  无恤之车,将近赤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数策,亦不前进。张孟谈进曰:“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无恤停车,命左右搜简,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无恤曰:“新筑桥梁,安得便有死尸?必豫让也!"命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识认,骂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佑汝哉?"命牵去斩之。
  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让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后,别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吾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无恤曰:“子心如铁石不转,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责令自裁。豫让曰:“臣闻,‘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蒙君赦宥,于臣已足,今日臣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
  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掣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
  至今此桥尚存,后人改名为豫让桥。
  无恤见豫让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尸,军士提起锦袍,呈与无恤,无恤视所砍之处,皆有鲜血点污,此乃精诚之所感也。无恤心中惊骇,自是染病。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乐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门豹乔送河伯妇
  话说赵无恤被豫让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豫让死后,无恤视衣砍处,皆有血迹,自此患病,逾年不痊。
  无恤生有五子,因其兄伯鲁为己而废,欲以伯鲁之子周为嗣。而周先死,乃立周之子浣为世子,无恤临终,谓世子赵浣曰:“三卿灭智氏,地土宽饶,百姓悦服,宜乘此时,约韩、魏三分晋国,各立庙社,传之子孙,若迟疑数载,晋或出英主,揽权勤政,收拾民心,则赵氏之祀不保矣!”言讫而瞑。
  赵浣治丧已毕,即以遗言告于韩虎,时周考王之四年。晋哀公薨,子柳立,是为幽公。韩虎与魏、赵合谋,只以绛州、曲沃二邑为幽公俸食,余地皆三分入于三家,号曰三晋。幽公微弱,反往三家朝见,君臣之分倒置矣。
  再说齐相国田盘,闻三晋尽分公家之地,亦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遣使致贺于三晋,与之通好,自是列国交际,田,赵,韩,魏四家,自出名往来,齐、晋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
  时周考王封其弟揭于河南王城,以续周公之官职,揭少子班,别封于巩,因巩在王城之东,号曰东周公,而称河南曰西周公。此东西二周之始,考王薨,子午立,是为威烈王。
  威烈王之世,赵浣卒,子赵籍代立;而韩虔嗣韩,魏斯嗣魏,田和嗣田,四家相结益深,约定彼此互相推援,共成大事。
  威烈王二十三年,有雷电击周之九鼎,鼎俱摇动。
  三晋之君,闻此私议曰:“九鼎乃三代传国之重器,今忽震动,周运其将终矣。吾等立国已久,未正名号,乘此王室衰微之际,各遣使请命于周王,求为诸侯,彼畏吾之强,不敢不许,如此,则名正言顺,有富贵之实,而无篡夺之名,岂不美哉?"于是各遣心腹之使,魏遣田文,赵遣公仲连,韩遣侠累,各赍金帛及土产之物,贡献于威烈王,乞其册命。威烈王问于使者曰:”晋地皆入于三家乎?"魏使田文对曰:“晋失其政,外离内叛,三家自以兵力征讨叛臣,而有其地,非攘之于公家也。"威烈王又曰:”三晋既欲为诸侯,何不自立,乃复告于朕乎?"赵使公仲连对曰:“以三晋累世之强,自立诚有余,所以必欲禀命者,不敢忘天子之尊耳,王若册封三晋之君,俾世笃忠贞,为周藩屏,于王室何不利焉?"威烈王大悦,即命内史作策命,赐籍为赵侯,虔为韩侯,斯为魏侯,各赐黼冕圭璧全副。田文等回报,于是赵、韩、魏三家,各以王命宣布国中,赵都中牟,韩都平阳,魏都安邑,立宗庙社稷,复遣使遍告列国。列国亦多致贺,惟秦国自弃晋附楚之后,不通中国,中国亦以夷狄待之,故独不遣贺。
  未几,三家废晋靖公为庶人,迁于纯留,而复分其余地。晋自唐叔传至靖公,凡二十九世,其祀遂绝。髯翁有诗叹云:
  六卿归四四归三,南面称侯自不惭。
  利器莫教轻授柄,许多昏主导奸贪。
  又有诗讥周王不当从三晋之命,导人叛逆,诗云:
  王室单微似赘瘤,怎禁三晋不称侯?
  若无册命终成窃,只怪三侯不怪周。
  却说三晋之中,惟魏文侯斯最贤,能虚心下士。
  时孔子高弟卜商,字子夏,教授于西河,文侯从之受经;魏成荐田子方之贤,文侯与之为友。成又言:“西河人段干木,有德行,隐居不仕。"文侯即命驾车往见,干木闻车驾至门,乃逾后垣而避之,文侯叹曰:”高士也!"遂留西河一月,日日造门请见,将近其庐,即凭轼起立,不敢倨坐。干木知其诚,不得已而见之,文侯以安车载归,与田子方同为上宾。
  四方贤士闻风来归,又有李克、翟璜、田文、任座一班谋士,济济在朝。当时人才之盛,无出魏右,秦人屡次欲加兵于魏,畏其多贤,为之寝兵。
  文侯尝与虞人期定午时,猎于郊外,其日早朝,值天雨寒甚,赐群臣酒,君臣各饮,方在浃洽之际,文侯问左右曰:“时及午乎?"答曰:”时午矣。"文侯遽命撤酒,促舆人速速驾车适野,左右曰:“雨,不可猎矣,何必虚此一出乎?”文侯曰:“吾与虞人有约,彼必相候于郊;虽不猎,敢不亲往以践约哉。"国人见文侯冒雨而出,咸以为怪,及闻赴虞人之约,皆相顾语曰:”我君之不失信于人如此。"于是凡有政教,朝令夕行,无敢违者。
  却说晋之东有国名中山,姬姓,子爵,乃白狄之别种,亦号鲜虞。自晋昭公之世,叛服不常,屡次征讨,赵简子率师围之,始请和,奉朝贡。
  及三晋分国,无所专属,中山子姬窟,好为长夜之饮,以日为夜,以夜为日,疏远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业,灾异屡见。
  文侯谋欲伐之,魏成进曰:“中山西近赵,而南远于魏,若攻而得之,未易守也,"文侯曰:”若赵得中山,则北方之势愈重矣。"翟璜奏曰:“臣举一人,姓乐名羊,本国谷邱人也,此人文武全才,可充大将之任。"文侯曰:”何以见之?"翟璜对曰:“乐羊尝行路,得遗金,取之以归,其妻唾之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此金不知来历,奈何取之,以污素行乎?“
  乐羊感妻之言,乃抛金于野,别其妻而出。游学于鲁、卫,过一年来归,其妻方织机,问夫:“所学成否?"乐羊曰:”尚未也。“妻取刀断其机丝。乐羊惊问其故?妻曰:”学成而后可行,犹帛成而后可服。今子学尚未成,中道而归,何异于此机之断乎?“乐羊感悟,复往就学,七年不返。今此人见在本国,高自期许,不屑小仕,何不用之?"文侯即命翟璜以辂车召乐羊,左右阻之曰:”臣闻乐羊长子乐舒,见仕中山,岂可任哉?"翟璜曰:“乐羊,功名之士也;子在中山,曾为其君招乐羊,羊以中山君无道不往。主公若寄以斧钺之任,何患不能成功乎?”文侯从之。
  乐羊随翟璜入朝见文侯,文侯曰:“寡人欲以中山之事相委,奈卿子在彼国何?"乐羊曰:”丈夫建功立业,各为其主,岂以私情废公事哉?臣若不能破灭中山,甘当军令!“文侯大喜曰:”子能自信,寡人无不信子!"遂拜为元帅,使西门豹为先锋,率兵五万,往伐中山。
  姬窟遣大将鼓须,屯兵楸山,以拒魏师。
  乐羊屯兵于文山,相持月余,未分胜负。乐羊谓西门豹曰:“吾在主公面前,任军令状而来,今出兵月余,未有寸功,岂不自愧?吾视楸山多楸树,诚得一胆勇之士,潜师而往,纵火焚林,彼兵必乱,乱而乘之,无不胜矣!"西门豹愿往。
  其时八月中秋,中山子姬窟遣使赍羊酒到楸山,以劳鼓须,鼓须对月畅饮,乐而忘怀。约至三更,西门豹率兵壮衔枚突至,每人各持长炬一根,俱枯枝扎成,内灌有引火药物,四下将楸木焚烧。鼓须见军中火起,延及营寨,带醉率军士救火,只见咇咇啪啪,遍山皆着,没救一头处。军中大乱,鼓须知前营有魏兵,急往山后奔走,正遇乐羊亲自引兵从山后袭来,中山兵大败,鼓须死战得脱,奔至白羊关,魏兵紧追在后,鼓须弃关而走。乐羊长驱直入,所向皆破。
  鼓须引败兵见姬窟,言乐羊勇智难敌。须臾,乐羊引兵围了中山。
  姬窟大怒。大夫公孙焦进曰:“乐羊者,乐舒之父,舒仕于本国。君令舒于城上说退父兵,此为上策!"姬窟依计,谓乐舒曰:”尔父为魏将攻城,如说得退兵,当封汝大邑!"乐舒曰:“臣父前不肯仕中山,而仕于魏,今各为其主,岂臣说之可行哉,"姬窟强之。乐舒不得已,只得登城大呼,请其父相见。乐羊披挂登于车巢车,一见乐舒,不等开口,遽责曰:”君子不居危国,不事乱朝。汝贪于富贵,不识去就,吾奉君命吊民伐罪,可劝汝君速降,尚可相见!"乐舒曰:“降不降在君,非男所得专也。但求父暂缓其攻,容我君臣从容计议!"乐羊曰:”吾且休兵一月,以全父子之情,汝君臣可早早定议,勿误大事!"乐羊果然出令,只教软困,不去攻城。姬窟恃着乐羊爱子之心,决不急攻,且图延缓,全无主意。过了一月,乐羊使人讨取降信,姬窟又叫乐舒求宽,乐羊又宽一月,如此三次。
  西门豹进曰:“元帅不欲下中山乎,何以久而不攻也?"乐羊曰:”中山君不恤百姓,吾故伐之,若攻之太急,伤民益甚,吾之三从其情,不独为父子之情,亦所以收民心也。
  却说魏文侯左右见乐羊新进,骤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闻其三次辍攻,遂谮于文侯曰:“乐羊乘屡胜之威,势如破竹,特因乐舒一语,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回,恐劳师费财,无益于事。"文侯不应,问于翟璜,璜曰:”此必有计,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纷纷上书,有言中山将分国之半与乐羊者,有言乐羊谋与中山共攻魏国者,文侯俱封置箧内,但时时遣使劳苦,预为治府第于都中,以待其归。
  乐羊心甚感激,见中山不降,遂率将士尽力攻击,中山城坚厚,且积粮甚多,鼓须与公孙焦昼夜巡警,拆城中木石,为扞御之备,攻至数月,尚不能破,恼得乐羊性起,与西门豹亲立于矢石之下,督令四门急攻,鼓须方指挥军士,脑门中箭而死,城中房屋墙垣,渐已拆尽。
  公孙焦言于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计,可退魏兵。"窟问:”何计?"公孙焦曰:“乐舒三次求宽,羊俱听之,足见其爱子之情矣,今攻击至急,可将乐舒绑缚,置于高竿,若不退师,当杀其子,使乐舒哀呼乞命,乐羊之攻,必然又缓。"姬窟从其言,乐舒在高竿上大呼:”父亲救命!"乐羊见之,大骂曰:“不肖子!汝仕于人国,上不能出奇运策,使其主有战胜之功;下不能见危委命,使君决行成之计。尚敢如含乳小儿,以哀号乞怜乎?”言毕,架弓搭矢,欲射乐舒。
  舒叫苦下城,见姬窟曰:“吾父志在为国,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谋战守,臣请死于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公孙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无罪,合当赐死。"姬窟曰:“非乐舒之过也。"公孙焦曰:”乐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计。"姬窟遂以剑授舒,舒自刭而亡。公孙焦曰:“人情莫亲于父子,今将乐舒烹羹以遗乐羊,羊见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际,无心攻战,主公引一军杀出,大战一场,幸而得胜,再作计较。"姬窟不得已而从之,命将乐舒之肉烹羹,并其首送于乐羊曰:”寡君以小将军不能退师,已杀而烹之,谨献其羹,小将军尚有妻孥,元帅若再攻城,即当尽行诛戮。"乐羊认得是其子首,大骂曰:“不肖子!事无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对使者食之,尽一器,谓使者曰:”蒙汝君馈羹,破城日面谢,吾军中亦有鼎镬,以待汝君也。"使者还报,姬窟见乐羊全无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见辱,遂入后宫自缢。公孙焦开门出降,乐羊数其谗谄败国之罪,斩之。
  抚慰居民已毕,留兵五千,使西门豹居守。尽收中山府藏宝玉,班师回魏,魏文侯闻乐羊成功,亲自出城迎劳曰:“将军为国丧子,实孤之过也。,"乐羊顿首曰:”臣义不敢顾私情,以负主公斧钺之寄。"乐羊朝见毕,呈上中山地图,及宝货之数,群臣称贺。文侯设宴于内台之上,亲捧觞以赐乐羊,羊受觞饮之,足高气扬,大有矜功之色。宴毕,文侯命左右挈二箧,封识甚固,送乐羊归第。左右将二箧交割。乐羊想道:“箧内必是珍珠金玉之类,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识赠我。"命家人抬进中堂,启箧视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内尽说乐羊反叛之事,乐羊大惊曰:”原来朝中如此造谤,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为所惑,怎得成功?"次日,入朝谢恩,文侯议加上赏,乐羊再拜辞曰:“中山之灭,全赖主公力持于内,臣在外稍效犬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将军劳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灵寿封羊,称为灵寿君,罢其兵权。
  翟璜进曰:“君既知乐羊之能,奈何不使将兵备边,而纵其安闲乎?"文侯笑而不答。
  璜出朝以问李克,克曰:“乐羊不爱其子,况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
  文侯思中山地远,必得亲信之人为守,乃保无虞,乃使其世子击为中山君。击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车而来,击慌忙下车,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驱车直过,傲然不顾。击心怀不平,乃使人牵其车索,上前曰:“击有问于子,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笑曰:”自古以来,只有贫贱骄人,那有富贵骄人之理?国君而骄人,则不保社稷;大夫而骄人,则不保宗庙;楚灵王以骄亡其国,智伯瑶以骄亡其家。富贵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贫贱之士,食不过藜藿,衣不过布褐,无求于人,无欲于世。惟好士之主,自乐而就之,言听计合,勉为之留;不然,则浩然长往,谁能禁焉?武王能诛万乘之纣,而不能屈首阳之二士,盖贫贱之足贵如此!"太子击大惭,谢罪而去。
  文侯闻子方不屈于世子,益加敬礼。
  时邺都缺守,翟璜曰:“邺介于上党、邯郸之间,与韩、赵为邻,必得强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门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门豹为邺都守。
  豹至邺城,见闾里萧条,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问其所苦。
  父老皆曰:“苦为河伯娶妇。"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妇?汝为我详言之。"父老曰:“漳水自沾岭而来,由沙城而东,经于邺,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妇,岁纳一夫人,若择妇嫁之,常保年丰岁稔,雨水调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豹曰:”此事谁人倡始?"父老曰:“此邑之巫觋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从,每年里豪及廷掾与巫觋共计,赋民钱数百万,用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之费,其余则共分用之。"豹问曰:”百姓任其瓜分,宁无一言乎?"父老曰:“巫觋主祝祷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敛奔走之劳,分用公费,固所甘心。更有至苦,当春初布种,巫觋遍访人家女子,有几分颜色者,即云:”此女当为河伯夫人。‘不愿者,多将财帛买免,别觅他女。有贫民不能买免,只得将女与之。巫觋治斋宫于河上,绛帷床席铺设一新,将此女沐浴更衣,居于斋宫之内。卜一吉日,编苇为舟,使女登之,浮于河,流数十里,乃灭。人家苦此烦费,又有爱女者,恐为河伯所娶,携女远窜,所以城中益空。"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父老曰:”赖岁岁娶妇,不曾触河神之怒。但漂溺虽免,奈本邑土高路远,河水难达,每逢岁旱,又有干枯之患。"豹曰:“神既有灵,当嫁女时,吾亦欲往送,当为汝祷之。
  及期,父老果然来禀,西门豹具衣冠亲往河上,凡邑中官属、三老、豪户、里长、父老,莫不毕集。百姓远近皆会,聚观者数千人。
  三老、里长等引大巫来见,其貌甚倨,豹观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余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栉、炉香之类,随侍其后,豹曰:“劳苦大巫,烦呼河伯妇来,我欲视之。"老巫顾弟子使唤至,豹视女子,鲜衣素袜,颜色中等,豹谓巫妪及三老众人曰:”河伯贵神,女必有殊色,方才相称,此女不佳,烦大巫为我入报河伯,但传太守之语,‘更当别求好女,于后日送之!’"即使吏卒数人,共抱老巫投之于河,左右莫不惊骇失色。豹静立俟之。良久曰:“妪年老不干事,去河中许久,尚不回话,弟子为我催之。"复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于河中。少顷又曰:”弟子去何久也?"复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迟,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没。豹曰:“是皆女子之流,传语不明,烦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辞,豹喝:"快去,即取回覆。"吏卒左牵右拽,不由分说,又推河中,逐波而去。
  旁观者皆为吐舌,豹簪笔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约莫又一个时辰,豹曰:“三老年高,亦复不济,须得廷掾、豪长者往告。"那廷掾、里豪吓得面如土色,流汗浃背,一齐皆叩头求哀,流血满面,坚不肯起。西门豹曰:”且俟须臾。"众人战战兢兢,又过一刻,西门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杀民间女子,汝曹罪当偿命。”
  众人复叩头谢曰:“从来都被巫妪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妪已死,今后再有言河伯娶妇者,即令其人为媒,往报河伯。"于是廷掾、里豪、三老干没财赋,悉追出散还民间,又使父老即于百姓中,询其年长无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风遂绝。百姓逃避者,复还乡里,有诗为证:
  河伯何曾见娶妻,愚民无识被巫欺。
  一从贤令除疑网,女子安眠不受亏。
  豹又相度地形,视漳水可通处,发民凿渠各十二处,引漳水入渠,既杀河势,又腹内田亩,得渠水浸灌,无旱干之患,禾稼倍收,百姓乐业。今临漳县有西门渠,即豹所凿也。
  文侯谓翟璜曰:“寡人听子之言,使乐羊伐中山,使西门豹治邺,皆胜其任,寡人赖之。今西河在魏西鄙,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为守?"翟璜沉思半晌,答曰:”臣举一人,姓吴名起,此人大有将才,今自鲁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迟则又他适矣!“文侯曰:”起非杀妻以求为鲁将者乎?闻此人贪财好色,性复残忍,岂可托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举者,取其能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计也!”文侯曰:“试为寡人召之!”
  不知吴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
  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余,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
  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
  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
  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将军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
  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
  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谨,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
  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
  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
  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和,各无相犯,子能去否?"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
  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
  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
  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
  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访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
  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锺,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余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
  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
  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
  侠累既执政,颇着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余不得见。
  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
  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
  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
  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
  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
  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
  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
  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乃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
  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劝,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
  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戮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
  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
  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敌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
  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
  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
  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
  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
  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
  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人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
  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篡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
  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
  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
  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说秦君卫鞅变法 辞鬼谷孙膑下山
  话说卫人公孙鞅原是卫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学,因见卫国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国,欲求事相国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为相国,鞅遂委身于痤之门。痤知鞅之贤,荐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与计议。鞅谋无不中,痤深爱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亲往问疾,见痤病势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泪而问曰:“公叔恙万一不起,寡人将托国于何人?"痤对曰:”中庶子卫鞅,其年虽少,实当世之奇才也,君举国而听之,胜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杀之;勿令出境,恐见用于他国,必为魏害。"惠王曰:”诺。"既上车,叹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托国于卫鞅,又曰:”不用则杀之。‘夫鞅何能为?岂非昏愦之语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卫鞅至床头,谓曰:“吾适言于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许;吾又言,若不用当杀之,君曰’诺‘。吾向者先君而后臣,故先以告君,后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祸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国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国之言而杀臣乎?”竟不去。
  大夫公子卬与鞅善,卬复荐于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至是,闻秦孝公下令招贤,鞅遂去魏入秦,求见孝公之嬖臣景监。监与论国事,知其才能,言于孝公,公召见,问以治国之道,卫鞅历举羲、农、尧、舜为对,语未及终,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监入见,孝公责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阔无用,子何为荐之!”景监退朝,谓卫鞅曰:“吾见先生于君,欲投君之好,庶几重子,奈何以迂阔无用之谈,渎君之听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愿更一见而说之。"景监曰:”君意不怿,非五日之后,不可言也。"过五日,景监复言于孝公曰:“臣之客,语尚未尽,自请复见,愿君许之。"孝公复召鞅,鞅备陈夏禹画土定赋,及汤、武顺天应人之事,孝公曰:”客诚博闻强记,然古今事异,所言尚未适于用。"乃麾之使退,景监先候于门,见卫鞅从公宫出,迎而问曰:“今日之说何如?"鞅曰:”吾说君以王道。犹未当君意也。"景监愠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缴,旦暮望获禽耳,岂能舍目前之效,而远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见君,不忧不入。"景监曰:“先生两进言,而两拂吾君,吾尚敢饶舌以干君之怒哉?"明日,景监入朝谢罪,不敢复言卫鞅。景监归舍,鞅问曰:”子曾为我复言于君否乎?"监曰:“未曾。"鞅曰:”惜乎!君徒下求贤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将去矣。"监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扰扰,岂无好贤之主胜于秦君者哉?即不然,岂无委曲进贤胜于吾子者哉,鞅将求之。"景监曰:“先生且从容,更待五日,吾当复言。"又过五日,景监入侍孝公,孝公方饮酒,忽见飞鸿过前,停杯而叹,景监进曰:”君目视飞鸿而叹,何也?"孝公曰:“昔齐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犹飞鸿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贤,且数月矣,而无一奇才至者。譬如鸿雁,徒有冲天之志,而无羽翼之资,是以叹耳。"景监答曰:”臣客卫鞅,自言有帝、王、伯三术,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为迂远难用,今更有‘伯术’欲献,愿君省须臾之暇,请毕其词。"孝公闻“伯术”二字,正中其怀,命景监即召卫鞅。
  鞅入,孝公问曰:“闻子有伯道,何不早赐教于寡人乎?"鞅对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术,与帝王异。帝王之道,在顺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孝公勃然按剑变色曰:“夫伯者之道,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对曰:”夫琴瑟不调,必改弦而更张之;政不更张,不可为治。小民狃于目前之安,不顾百世之利,可与乐成,难于虑始。如仲父相齐,作内政而寄军令,制国为二十五乡,使四民各守其业,尽改齐国之旧,此岂小民之所乐从哉?及乎政成于内,敌服于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后知仲父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诚有仲父之术,寡人敢不委国而听子!但不知其术安在?"卫鞅对曰:”夫国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强,不可以摧敌。欲富国莫如力田,欲强兵莫如劝战。诱之以重赏,而后民知所趋;胁之以重罚,而后民知所畏。赏罚必信,政令必行,而国不富强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术寡人能行之。"鞅对曰:”夫富强之术,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专,不行;任之专而惑于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孝公又曰:“善。"卫鞅请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术,奈何遽退。"鞅对曰:“愿君熟思三日,主意已决,然后臣敢尽言。"鞅出朝,景监又咎之曰:”赖君再三称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怀,又欲君熟思三日,无乃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坚,不如此恐中变耳。"至明日,孝公使人来召卫鞅,鞅谢曰:”臣与君言之矣,非三日后不敢见也。"景监又劝令勿辞,鞅曰:“吾始与君约而遂自失信,异日何以取信于君哉?"景监乃服。
  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车来迎,卫鞅复入见,孝公赐坐请教,其意甚切,鞅乃备述秦政所当更张之事,彼此问答,一连三日三夜,孝公全无倦色。遂拜卫鞅为左庶长,赐第一区,黄金五百镒,谕群臣:"今后国政,悉听左庶长施行,有违抗者,与逆旨同!"群臣肃然。
  卫鞅于是定变法之令,将条款呈上孝公,商议停当。未及张挂,恐民不信,不即奉行。
  乃取三丈之木,立于咸阳市之南门,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于北门者,予以十金。"百姓观者甚众,皆中怀疑怪,莫测其意,无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岂嫌金少耶。"复改令,添至五十金,众人愈疑,有一人独出曰:“秦法素无重赏,今忽有此令,必有计议,纵不能得五十金,亦岂无薄赏?"遂荷其木,竟至北门立之,百姓从而观者如堵,吏奔告卫鞅,鞅召其人至,奖之曰:”尔真良民也,能从吾令!"随取五十金与之,曰:“吾终不失信于尔民矣。"市人互相传说,皆言左庶长令出必行,预相诫谕。
  次日,将新令颁布,市人聚观,无不吐舌,此周显王十年事也。
  只见新令上云:
  一、 定都。秦地最胜,无如咸阳,被山带河,金城千里,今当迁都咸阳,永定王业;一、 建县。凡境内村镇,悉并为县,每县设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职者,轻重议罪;一、 辟土。凡郊外旷土,非车马必由之途及田间阡陌,责令附近居民开垦成田,俟成熟之后,计步为亩,照常输租。六尺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步过六尺为欺,没田入官;一、 定赋,凡赋税悉照亩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属于官,百姓不得私尺寸;一、 本富。男耕女织,粟帛多者,谓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贫者,没为官家奴仆,弃灰于道,以惰农论;工商则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异,各出丁钱。不分异者,一人出两课;一、 劝战。官爵以军功为叙,能斩一敌首,即赏爵一级,退一步者即斩,功多者受上爵,车服任其华美不禁,无功者虽富室,止许布褐乘犊,宗室以军功多寡为亲疏,战而无功,削其属籍,比于庶民,凡有私下争斗者,不论曲直,并皆处斩;一、禁奸。五家为保,十家相连,互相觉察,一家有过,九家同举。不举者,十家连坐,俱腰斩。能首奸者,与克敌同赏,告一奸,得爵一级。私匿罪人者,与罪人同。客舍宿人,务取文凭辨验,无验者不许容留,凡民一人有罪,并其室家没官;一、 重令。政令既出,不问贵贱,一体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新令既出,百姓议论纷纷,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责之曰:“汝曹闻令,但当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于边境为戍卒。大夫甘龙、杜挚私议新法,斥为庶人,于是道路以目相视,不敢有言。
  卫鞅乃大发徒卒,筑宫阙于咸阳城中,择日迁都。太子驷不愿迁,且言变法之非,卫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则又非法。"乃言于孝公,坐其罪于师傅,将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师公孙贾鲸面。百姓相谓曰:”太子违令,且不免刑其师傅,况他人乎?“
  鞅知人心已定,择日迁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阳者,凡数千家。分秦国为三十一县,开垦田亩,增税至百余万。卫鞅常亲至渭水阅囚,一日诛杀七百余人,渭水为之尽赤,哭声遍野,百姓夜卧,梦中皆战。
  于是道不拾遗,国无盗贼,仓禀充足,勇于公战,而不敢私斗。秦国富强,天下莫比,于是兴师伐楚,取商、於之地,武关之外,拓地六百余里。周显王遣使册命秦为方伯,于是诸侯毕贺。
  是时,三晋惟魏称王,有吞并韩、赵之意,闻卫鞅用于秦国,叹曰:“悔不听公叔痤之言也!"时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币,招来四方豪杰。
  邹人孟轲字子舆,乃子思门下高弟。子思姓孔名汲,孔子嫡孙。孟轲得圣贤之传于子思,有济世安民之志,闻魏惠王好士,自邹至魏,惠王郊迎,礼为上宾,问以利国之道,孟轲曰:“臣游于圣门,但知有仁义,不知有利。"惠王迂其言,不用。轲遂适齐,潜渊有诗云:
  仁义非同功利谋,纷争谁肯用儒流。
  子舆空挟图王术,历尽诸侯话不投!
  却说周之阳城,有一处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树密,幽不可测,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内中有一隐者,但自号曰鬼谷子,相传姓王名栩,晋平公时人,在云梦山与宋人墨翟一同采药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发愿云游天下,专一济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难。惟王栩潜居鬼谷,人但称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彻地,有几家学问,人不能及。
  哪几家学问?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三曰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却病延年,冲举可俟。
  那先生既知仙家冲举之术,为何屈身世间?只为要度几个聪明弟子,同归仙境,所以借这个鬼谷栖身。初时偶然入市,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应验如神。渐渐有人慕学其术,先生只看来学者资性,近着那一家学问,便以其术授之。一来成就些人才,为七国之用;二来就访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计年数,弟子就学者不知多少,先生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就中单说同时几个有名的弟子:齐人孙宾、魏人庞涓、张仪,洛阳人苏秦。
  宾与涓结为兄弟,同学兵法;秦与仪结为兄弟,同学游说,各为一家之学。
  单表庞涓学兵法三年有余,自以为能,忽一日,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听见路人传说魏国厚币招贤,访求将相,庞涓心动,欲辞先生下山,往魏国应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踌躇,欲言不言。先生见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谓庞涓曰:“汝时运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贵?"庞涓闻先生之言,正中其怀,跪而请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审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为汝占之。"庞涓下山,寻取山花。
  此时正是六月炎天,百花开过,没有山花,庞涓左盘右转,寻了多时,止觅得草花一茎,连根拔起,欲待呈与师父,忽想道:“此花质弱身微,不为大器。"弃掷于地,又去寻觅了一回,可怪绝无他花,只得转身将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中,回复先生曰:”山中没有花。"先生曰:“既没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隐,只得取出呈上,其花离土,又先经日色,已半萎矣。
  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马兜铃也,一开十二朵,为汝荣盛之年数,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傍着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国。"庞涓暗暗称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见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当记取:“遇羊而荣,遇马而瘁‘。”
  庞涓再拜曰:“吾师大教,敢不书绅?"临行,孙宾送之下山,庞涓曰:”某与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贵,此行倘有进身之阶,必当举荐吾兄,同立功业。"孙宾曰:“吾弟此言果实否?"涓曰:”弟若谬言,当死于万箭之下!"宾曰:“多谢厚情,何须重誓?"两下流泪而别。
  孙宾还山,先生见其泪容,问曰:“汝惜庞生之去乎?”宾曰:“同学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谓庞生之才,堪为大将否?"宾曰:“承师教训已久,何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宾大惊,请问其故,先生不言。
  至次日,谓弟子曰:“我夜间恶闻鼠声,汝等轮流值宿,为我驱鼠。"众弟子如命。
  其夜,轮孙宾值宿,先生于枕下,取出文书一卷,谓宾曰:“此乃汝祖孙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献于吴王阖闾,阖闾用其策,大破楚师;后阖闾惜此书,不欲广传于人,乃置以铁柜,藏于姑苏台屋楹之内。自越兵焚台,此书不传。吾向与汝祖有交,求得其书,亲为注解,行兵秘密,尽在其中,未尝轻授一人,今见子心术忠厚,特以付子。"宾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国家多故,宗族离散,虽知祖父有此书,实未传领,吾师既有注解,何不并传之庞涓,而独授于宾也?"先生曰:“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涓非佳士,岂可轻付哉?"宾乃携归卧室,昼夜研诵,三日之后,先生遽向孙宾索其原书,宾出诸袖中,缴还先生,先生逐篇盘问,宾对答如流,一字不遗。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为不死矣!“
  再说庞涓别了孙宾,一径入魏国,以兵法干相国王错,错荐于惠王。
  庞涓入朝之时,正值庖人进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举箸,涓私喜曰:“吾师言‘遇羊而荣’,斯不谬矣!”惠王见庞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礼之,庞涓再拜,惠王扶住,问其所学,涓对曰:“臣学于鬼谷先生之门,用兵之道,颇得其精!"因指画敷陈,倾倒胸中,惟恐不尽。
  惠王问曰:“吾国东有齐,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韩、赵、燕,皆势均力敌,而赵人夺我中山,此仇未报。先生何以策之!”
  庞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则已,如用微臣为将,管教战必胜,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忧六国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无难践乎?"涓对曰:“臣自揣所长,实可操六国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当伏罪!"惠王大悦,拜为元帅,兼军师之职。涓子庞英、侄庞葱,庞茅俱为列将。涓练兵训武,先侵卫、宋诸小国,屡屡得胜,宋、鲁、卫、郑诸君,相约联翩来朝。
  适齐兵侵境,涓复御却之,遂自以为不世之功,不胜夸诩。
  时墨翟遨游名山,偶过鬼谷探友,一见孙宾,与之谈论,深相契合,遂谓宾曰:“子学业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泽耶?"宾曰:”吾有同学庞涓,出仕于魏,相约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曰:”涓见为魏将,吾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辞去,径至魏国,闻庞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惭,知其无援引孙宾之意。
  乃自以野服求见魏惠王,惠王素闻墨翟之名,降阶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说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职,墨翟固辞曰:“臣山野之性,不习衣冠。所知有孙武子之孙,名宾者,真大将才,臣万分不及也,见今隐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孙宾学于鬼谷,乃是庞涓同门,卿谓二人所学孰胜?"墨翟曰:”宾与涓,虽则同学,然宾独得乃祖秘传,虽天下无其对手,况庞涓乎?
  墨翟辞去,惠王即召庞涓问曰:“闻卿之同学有孙宾者,独得孙武子秘传,其才天下无比,将军何不为寡人召之!”
  庞涓对曰:“臣非不知孙宾之才,但宾是齐人,宗族皆在于齐;今若仕魏,必先齐而后魏,臣是以不敢进言。”
  惠王曰:“‘士为知己者死’,岂必本国之人,方可用乎?"庞涓对曰:”大王既欲召孙宾,臣即当作书致去!"庞涓口虽不语,心下踌躇:“魏国兵权,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孙宾到来,必然夺宠。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来时,生计害他,阻其进用之路,却不是好?"遂修书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驷马高车,黄金四璧,遣人带了庞涓之书,一径望鬼谷来聘取孙宾。宾拆书看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临岐援引之言,铭心不忘,今特荐于魏王,求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
  孙宾将书呈与鬼谷先生,先生知庞涓已得时大用,今番有书取用孙宾,竟无一字问候其师,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计较。但庞涓生性骄妒,孙宾若去,岂能两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见魏王使命郑重,孙宾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当,亦使宾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时九月天气,宾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时复归瓶中。
  先生乃断曰:“此花见被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坏。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人爱重。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终当威行霜雪,名勒鼎钟矣。但此花再经提拔,恐一时未能得意,仍旧归瓶。汝之功名,终在故土。吾为汝增改其名,可图进取。"遂将孙宾”宾“字,左边加月为”膑".按字书,膑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孙宾为孙膑,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机不肯泄漏耳,岂非异人哉?髯翁有诗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试比蓍龟倍有灵。
  却笑当今卖卜者,空将鬼谷画占形。
  临行,又授以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孙膑拜辞先生,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
  苏秦、张仪在旁,俱有欣羡之色,相与计议来禀,亦欲辞归,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难得者聪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质,若肯灰心学道,可致神仙,何若要碌碌尘埃,甘为浮名虚利所驱逐也?”
  秦、仪同声对曰:“夫‘良材不终朽于岩下,良剑不终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时建功,图个名扬后世耳!"先生曰:”你两人中肯留一人与我作伴否?"秦、仪执定欲行,无肯留者,先生强之不得,叹曰:“仙才之难如此哉?”乃为之各占一课,断曰:“秦先吉后凶,仪先凶后吉。秦说先行,仪当晚达。吾观孙、庞二子势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异日宜互相推让,以成名誉,勿伤同学之情。”二人稽首受教。
  先生又取书二本,分赠二人,秦、仪观之,乃太公《阴符篇》也。秦、仪曰:“此书弟子久已熟诵,先生今日见赐,有何用处?"先生曰:”汝虽熟诵,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讨,自有进益。我亦从此逍遥海外,不复留于此谷矣!"秦、仪既别去,不数日,鬼谷子亦浮海为蓬岛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不知孙膑应聘下山,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孙膑佯狂脱祸 庞涓兵败桂陵
  话说孙膑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膑谢涓举荐之恩。涓有德色,膑又述鬼谷先生改宾为膑之事。涓惊曰:“膑非佳语,何以改易?"膑曰:”先生之命,不敢违也!“
  次日,同入朝中,谒见惠王,惠王降阶迎接,其礼甚恭,膑再拜奏曰:“臣乃村野匹夫,过蒙大王聘礼,不胜惭愧!"惠王曰:”墨子盛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望先生之来,如渴思饮,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问庞涓曰:“寡人欲封孙先生为副军师之职,与卿同掌兵权,卿意如何?"庞涓对曰:”臣与孙膑同窗结义,膑乃臣之兄也,岂可以兄为副,不若权拜客卿,候有功绩,臣当让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膑为客卿,赐第一区,亚于庞涓。客卿者,半为宾客,不以臣礼加之,外示优崇,不欲分兵权于膑也。
  自此孙、庞频相往来。庞涓想道:“孙子既有秘授,未见吐露,必须用意探之。"遂设席请酒,酒中因谈及兵机,孙子对答如流,及孙子问及庞涓数节,涓不知所出,乃佯问曰:”此非孙武子《兵法》所载乎?“膑全不疑虑,对曰:”然也。"涓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传授,自不用心,遂至遗忘,今日借观,不敢忘报。"膑曰:”此书经先生注解详明,与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无录本。"涓曰:“吾兄还记得否?"膑曰:”依稀尚存记忆。"涓心中巴不得便求传授,只是一时难以骤逼。
  过数日,惠王欲试孙膑之能,乃阅武于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庞涓布的阵法,孙膑一见,即能分说此为某阵,用某法破之;孙膑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私问于孙膑,膑曰:“此即‘颠倒八门阵’也。"涓曰:”有变乎?“膑曰:”攻之则变为‘长蛇阵’矣!“庞涓探了孙膑说话,先报惠王曰:”孙子所布,乃‘颠倒八门阵’,可变‘长蛇’。"已而,惠王问于孙膑,所对相同,惠王以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
  只有庞涓回府,思想:“孙子之才大胜于吾,若不除之,异日必为欺压。"心生一计,于相会中间,私叩孙子曰:”吾兄宗族俱在齐邦,今兄已仕魏国,何不遣人迎至此间,同享富贵?"孙膑垂泪言曰:“子虽与吾同学,未悉吾家门之事也。吾四岁丧母,九岁丧父,育于叔父孙乔身畔,叔父仕于齐康公为大夫,及田太公迁康公于海上,尽逐其故臣,多所诛戮,吾宗族离散,叔与从兄孙平、孙卓挈吾避难奔周,因遇荒岁,复将吾佣于周北门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后来年长,闻邻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单身往学,又复数年,家乡杳无音信,岂有宗族可问哉?"庞涓复问曰:”然则兄长亦还忆故乡坟墓否?"膑曰:“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吾临行,亦言‘功名终在故土’,今已作魏臣,此话不须提起矣。"庞涓探了口气,佯应曰:”兄长之言甚当,大丈夫随地立功,何必故乡也?
  约过半年,孙膑所言,都已忘怀了。
  一日,朝罢方回,忽有汉子似山东人语音,问人曰:“此位是孙客卿否。"膑随唤入府,叩其来历,那人曰:”小子姓丁名乙,临淄人氏,在周客贩,令兄有书托某送到鬼谷,闻贵人已得仕魏邦,迂路来此。"说罢,将书呈上。
  孙膑接书在手,拆而观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宾亲览,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不觉已三年矣。向在宋国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异乡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尽释前嫌,招还故里,正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门,闻吾弟就学鬼谷,良玉受琢,定成伟器,兹因某客之便,作书报闻,幸早为归计,兄弟复得相见。
  孙膑得书认以为真,不觉大哭。丁乙曰:“承贤兄吩咐,劝贵人早早还乡,骨肉相聚。"孙膑曰:”吾已仕于魏,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酒饭,付以回书,前面亦叙思乡之语,后云:“弟已仕魏,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然后徐为首邱之计。"送丁乙黄金一锭为路费,丁乙接了回书,当下辞去。
  谁知来人不是什么丁乙,乃是庞涓手下心腹徐甲也。庞涓套出孙膑来历姓名,遂伪作孙平、孙卓手书,教徐甲假称齐商丁乙,投见孙子;孙子兄弟自少分别,连手迹都不分明,遂认以为真了。庞涓诓得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后数句云:“弟今身仕魏国,心悬故土,不日当图归计,倘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于是入朝私见惠王,屏去左右,将伪书呈上,言:”孙膑果有背魏向齐之心,近日私通齐使,取有回书,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毕曰:“孙膑心悬故土,岂以寡人未能重用,不尽其才耶?"涓对曰:”膑祖孙武子为吴王大将,后来仍旧归齐。父母之邦谁能忘情,大王虽重用膑,膑心已恋齐,必不能为魏尽力,且膑才不下于臣,若齐用为将必然与魏争雄,此大王异日之患也,不如杀之。"惠王曰:“孙膑应召而来,今罪状未明,遽然杀之,恐天下议寡人之轻士也。"涓对曰:”大王之言甚善,臣当劝谕孙膑,倘肯留魏国,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发到微臣处议罪,微臣自有区处。
  庞涓辞了惠王,往见孙子,问曰:“闻兄已得千金家报,有之乎。"膑是忠直之人,全不疑虑,遂应曰:”果然。"因备述书中要他还乡之意,庞涓曰:“弟兄久别思归,人之至情,兄长何不于魏王前暂给一二月之假,归省坟墓,然后再来。"膑曰:”恐主公见疑,不允所请。"涓曰:“兄试请之,弟当从旁力赞。"膑曰:”全仗贤弟玉成。"是夜,庞涓又入见惠王,奏曰:“臣奉大王之命,往谕孙膑,膑意必不愿留,且有怨望之语,若目下有表章请假,主公便发其私通齐使之罪。"惠王点头。
  次日,孙膑果然进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还齐省墓,惠王见表大怒,批表尾云:“孙膑私通齐使,今又告归,显有背魏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发军师府问罪。"军政司奉旨,将孙膑拿到军师府来见庞涓,涓一见佯惊曰:”兄长何为至此!"军政司宣惠王之命,庞涓领旨讫,问膑曰:“吾兄受此奇冤,愚弟当于王前力保。"言罢,命舆人驾车,来见惠王,奏曰:”孙膑虽有私通齐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见,不若刖而黥之,使为废人,终身不能退归故土,既全其命,又无后患,岂不两全?微臣不敢自专,特来请旨!"惠王曰:“卿处分最善。"庞涓辞回本府,谓孙膑曰:”魏王十分恼怒,欲加兄极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须刖足黥面,此乃魏国法度,非愚弟不尽力也。"孙膑叹曰:“吾师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今得保首领,此乃贤弟之力,不敢忘报!"庞涓遂唤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双膝盖骨,膑大叫一声,昏绝倒地,半晌方苏,又用针刺面,成”私通外国“四字,以墨涂之。庞涓假意啼哭,以刀疮药敷膑之膝,用帛缠裹,使人抬至书馆,好言抚慰,好食将息。约过月余,孙膑疮口已合,只是膝盖既去,两腿无力,不能行动,只好盘足而坐。髯翁有诗云:
  易名膑字祸先知,何待庞涓用计时?
  堪笑孙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孙膑已成废人,终日受庞涓三餐供养,甚不过意。庞涓乃求膑传示鬼谷子注解孙武兵书,膑慨然应允,涓给以木简,要他缮写。膑写未及十分之一,有苍头名唤诚儿,庞涓使伏侍孙膑。
  诚儿见孙子无辜受枉,反有怜悯之意,忽庞涓召诚儿至前,问孙膑缮写日得几何,诚儿曰:“孙将军为两足不便,长眠短坐,每日只写得二三策。"庞涓怒曰:”如此迟慢,何日写完,汝可与我上紧催促。"诚儿退问涓近侍曰:“军师央孙君缮写,何必如此催迫。"近待曰:”汝有所不知,军师与孙君外虽相恤,内实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单为欲得兵书耳,缮写一完,便当绝其饮食,汝切不可泄漏!"诚儿闻知此信,密告孙子。孙子大惊:"原来庞涓如此无义,岂可传以《兵法》?"又想:“若不缮写,他必然发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脱之计,忽然想着:”鬼谷先生临行时,付我锦囊一个,嘱云:“到至急时,方可开看。‘今其时矣。”遂将锦囊启视,乃黄绢一幅,中间写着“诈疯魔”三字。膑曰:“原来如此。
  当日晚餐方设,膑正欲举箸,忽然昏愦,作呕吐之状,良久发怒,张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药害我?"将瓶瓯悉拉于地,取写过木简,向火焚烧,扑身倒地,口中含糊骂詈不绝。诚儿不知是诈,慌忙奔告庞涓。涓次日亲自来看,膑痰涎满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庞涓问曰:”兄长为何而笑,为何而哭?"膑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
  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孙膑一命!”
  庞涓曰:“我是庞某,休得错认了。”
  膑牵住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
  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曰:“孙子病症是几时发的?"诚儿曰:”是夜来发的。"涓上车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试其真伪,命左右拖入猪圈中,粪秽狼藉,膑被发覆面,倒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与之,诈云:“吾小人哀怜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帅不知也。"孙子已知是庞涓之计,怒目狰狞,骂曰:”汝又来毒我耶?"将酒食倾翻地下。
  使者乃拾狗矢及泥块以进,膑取而啖之。于是还报庞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为虑矣。
  自此纵放孙膑,任其出入。膑或朝出晚归,仍卧猪圈之内,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间。或谈笑自若,或悲号不已。市人认得是孙客卿,怜其病废,多以饮食遗之。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诞语,不绝于口,无有知其为假疯魔者。
  庞涓却吩咐地方,每日侵晨具报孙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诗叹云:
  纷纷七国斗干戈,俊杰乘时归网罗。
  堪恨奸臣怀嫉忌,致令良友诈疯魔。
  时墨翟云游至齐,客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从魏而至,墨翟问:“孙膑在魏得意何如?"禽滑亲将孙子被刖之事,述于墨翟。翟叹曰:”吾本欲荐膑,反害之矣!“乃将孙膑之才及庞涓妒忌之事,转述于田忌。
  田忌言于威王曰:“国有贤臣,而令见辱于异国,大不可也!”
  威王曰:“寡人发兵以迎孙子如何?"田忌曰:”庞涓不容膑仕于本国,肯容仕于齐国乎?欲迎孙子,须是如此恁般,密载以归,可保万全。"威王用其谋,即令客卿淳于髡假以进茶为名,至魏欲见孙子。淳于髡领旨,押了茶车,捧了国书,竟至魏国。禽滑装做从者随行。到魏都见了魏惠王,致齐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髡于馆驿。禽滑见膑发狂,不与交言,半夜私往候之。
  膑背靠井栏而坐,见禽滑张目不语,滑垂涕曰:“孙卿困至此乎,吾乃墨子之弟子禽滑也。吾师言孙卿之冤于齐王,齐王甚相倾慕,淳于公此来,非为贡茶,实欲载孙卿入齐,为卿报刖足之仇耳。"孙膑泪流如雨,良久言曰:”某已分死于沟渠,不期今日有此机会,但庞涓疑虑大甚,恐不便挈带,如何?"禽滑曰:“吾已定下计策,孙卿不须过虑,俟有行期,即当相迎。"约定只在此处相会,万勿移动。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髡,知其善辩之士,厚赠金帛,髡辞了魏王欲行。庞涓复置酒长亭饯行,禽滑先于是夜将温车藏了孙膑,却将孙膑衣服与厮养王义穿着,披头散发,以泥土涂面,装作孙膑模样,地方已经具报,庞涓以此不疑。
  淳于髡既出长亭,与庞涓欢饮而别,先使禽滑驱车速行,亲自押后。
  过数日,王义亦脱身而来。地方但见肮脏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见孙膑矣,即时报知庞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捞尸首不得,连连挨访,并无影响,反恐魏王见责,戒左右只将孙膑溺死申报,亦不疑其投齐也。
  再说淳于髡载孙膑离了魏境,方与沐浴,既入临淄,田忌亲迎于十里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车入朝,威王叩以兵法,即欲拜官,孙膑辞曰:“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庞涓若闻臣用于齐,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隐其事,俟有用臣之处,然后效力何如?"威王从之,乃使居田忌之家,忌尊为上客。
  膑欲偕禽滑往谢墨翟,他师弟二人已不别而行了。膑叹息不已,再使人访孙平、孙卓信息,杳然无闻,方知庞涓之诈。
  齐威王暇时,常与宗族诸公子驰射赌胜为乐,田忌马力不及,屡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孙膑同至射圃观射,膑见马力不甚相远,而田忌三棚皆负,乃私谓忌曰:“君明日复射,臣能令君必胜。"田忌曰:”先生果能使某必胜,某当请于王,以千金决赌。"膑曰:“君但请之。"田忌请于威王曰:”臣之驰射屡负矣,来日愿倾家财,一决输赢,每棚以千金为采。"威王笑而从之。
  是日,诸公子皆盛饰车马,齐至场圃,百姓聚观者数千人,田忌问孙子曰:“先生必胜之术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戏也。"孙膑曰:”齐之良马聚于王厩,而君欲与次第角胜,难矣。然臣能以术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别,试以君之下驷,当彼上驷,而取君之上驷,与彼中驷角,取君之中驷,与彼下驷角。君虽一败,必有二胜。"田忌曰:“妙哉。"乃以金鞍锦鞯,饰其下等之马,伪为上驷,先与威王赌第一棚,马足相去甚远,田忌复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曰:”尚有二棚,臣若全输,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马果皆胜,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曰:“今日之胜,非臣马之力,乃孙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叹曰:”即此小事,已见孙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赏赐无算,不在话下。
  再说魏惠王既废孙膑,责成庞涓恢复中山之事,庞涓奏曰:“中山远于魏而近于赵,与其远争,不如近割,臣请为君直捣邯郸,以报中山之恨。"惠王许之。
  庞涓遂出车五百乘伐赵,围邯郸,邯郸守臣丕选连战俱败,上表赵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赂齐求救,齐威王已知孙子之能,拜为大将,膑辞曰:“臣刑余之人,而使主兵,显齐国别无人才,为敌所笑,请以田忌为将。"威王乃用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常居辎车之中,阴为画策,不显其名。
  田忌欲引兵救邯郸,膑止之曰:“赵将非庞涓之敌,比我至邯郸,其城已下矣,不如驻兵于中道,扬言欲伐襄陵,庞涓必还,还而击之,无不胜也!”忌用共谋。
  时邯郸候救不至,丕选以城降涓,涓遣人报捷于魏王,正欲进兵,忽闻齐遣田忌乘虚来袭襄陵,庞涓惊曰:“襄陵有失,安邑震动,吾当还救根本。"乃班师。
  离桂陵二十里,便遇齐兵,原来孙膑早已打听魏兵到来,预作准备,先使牙将袁达引三千人截路搦战,庞涓族子庞葱前队先到,迎住厮杀,约战二十余合,袁达诈败而走,庞葱恐有计策,不敢追赶,却来禀知庞涓。涓叱曰:“谅偏将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即引大军追之,将及桂陵,只见前面齐兵排成阵势。
  庞涓乘车观看,正是孙膑初到魏国时摆的“颠倒八门阵".庞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晓此阵法,莫非孙膑已归齐国乎?"当下亦布队成列,只见齐军中闪出大将田旗号,推出一辆戎车,田忌全装披挂,手执画戟,立于车中,田婴挺戈立于车右,田忌口呼:"魏将能事者,上前打话。"庞涓亲自出车,谓田忌曰:”齐、魏一向和好,魏、赵有怨,何与齐事,将军弃好寻仇,实为失计!"田忌曰:“赵以中山之地献于吾主,吾主命吾帅师救之,若魏亦割数郡之地,付于吾手,吾当即退。"庞涓大怒曰:”汝有何本事,敢与某对阵。"田忌曰:“你既有本事,能识我阵否。"庞涓曰:”此乃‘颠倒八门阵’,吾受之鬼谷子,汝何处窃取一二,反来问我,我国中三岁孩童,皆能识之。"田忌曰:“汝既能识,敢打此阵否。"庞涓心下踌躇,若说不打,丧了志气,遂厉声应曰:”既能识,如何不能打?"庞涓吩咐庞英、庞葱、庞茅曰:“记得孙膑曾讲此阵,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阵能变长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攻者辄为所困,我今去打此阵,汝三人各领一军,只看此阵一变,三队齐进,使首尾不能相顾,则阵可破矣!”
  庞涓吩咐已毕,自帅选锋五千人,上前打阵。才入阵中,只见八方旗色,纷纷转换,认不出那一门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了,东冲西撞,戈甲如林,并无出路,只闻得金鼓乱鸣,四下呐喊,竖的旗上,俱有军师“孙”字,庞涓大骇曰:“刖夫果在齐国,吾堕其计矣!"正在危急,却得庞英、庞葱两路兵杀进,单单救出庞涓,那五千选锋,不剩一人。问庞茅时,已被田婴所杀。共损军二万余人,庞涓甚是伤感。
  原来八卦阵本按八方,连中央戊己,共是九队车马,其形正方,比及庞涓入来打阵,抽去首尾二军为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队车马,变为圆阵,以此庞涓迷惑。后来唐朝卫国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阵,即从此圆阵布出。有诗为证:
  八阵中藏不测机,传来鬼谷少人知。
  庞涓只晓长蛇势,那识方圆变化奇。
  按今堂邑县东南有地名古战场,乃昔日孙、庞交兵之处也。
  却说庞涓知孙膑在军中,心中惧怕,与庞英、庞葱商议,弃营而遁,连夜回魏国去了。田忌与孙膑探知空营,奏凯回齐。此周显王十七年之事。
  魏惠王以庞涓有取邯郸之功,虽然桂陵丧败,将功准罪。
  齐威王遂宠任田忌、孙膑,专以兵权委之。驺忌恐其将来代己为相,密与门客公孙阅商量,欲要夺田忌、孙膑之宠。恰好庞涓使人以千金行赂于驺忌之门,要得退去孙膑。
  驺忌正中其怀,乃使公孙阅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于五鼓叩卜者之门,曰:“我奉田忌将军之差,欲求占卦。”卦成,卜者问:“何用?”阅曰:“我将军,田氏之宗也,兵权在握,威震邻国,今欲谋大事,烦为断其吉凶。”卜者大惊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与闻!"公孙阅嘱曰:”先生即不肯断,幸勿泄!"公孙阅方才出门,驺忌差人已至,将卜者拿住,说他替叛臣田忌占卦。卜者曰:“虽有人来小店,实不曾占。”驺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语,告于威王,即引卜者为证,威王果疑,每日使人伺田忌之举动。田忌闻其故,遂托病辞了兵政,以释齐王之疑,孙膑亦谢去军师之职。
  明年,齐威王薨,子辟疆即位,是为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与孙膑之能,俱召复故位。
  再说庞涓初时闻齐国退了田忌,孙膑不用,大喜曰:“吾今日乃可横行天下也!"是时韩昭侯灭郑国而都之,赵相国公仲侈如韩称贺,因请同起兵伐魏,约以灭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应允,回言:”偶值荒馑,俟来年当从兵进讨。“庞涓访知此信,言于惠王曰:”闻韩谋助赵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韩,以沮其谋。“惠王许之,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起倾国之兵,向韩国进发。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咸阳市五牛分商鞅
  话说庞涓同太子申起兵伐韩,行过外黄,有布衣徐生请见太子。太子问曰:“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徐生曰:”太子此行,将以伐韩也,臣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欲闻之否?"申曰:“此寡人所乐闻也。"徐生曰:”太子自度富有过于魏,位有过于王者乎?“申曰:”无以过矣!"徐生曰:“今太子自将而攻韩,幸而胜,富不过于魏,位不过于王也;万一不胜,将若之何?夫无不胜之害,而有称王之荣,此臣所谓百战百胜者也。"申曰:”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日班师。"徐生曰:“太子虽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烹鼎,众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众,太子即欲还,其谁听之!”徐生辞去。太子出令欲班师,庞涓曰:“大王以三军之寄,属于太子,未见胜败,而遽班师,与败北何异?"诸将皆不欲空还,太子申不能自决,遂引兵前进,直造韩都。
  韩昭侯遣人告急于齐,求其出兵相救。
  齐宣王大集群臣,问以:“救韩与不救,孰是孰非?"相国驺忌曰:”韩、魏相并,此邻国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婴皆曰:“魏胜韩,则祸必及于齐,救之为是。"孙膑独嘿然无语。宣王曰:”军师不发一言,岂救与不救,二策皆非乎?“孙膑对曰:”然也。夫魏国自恃其强,前年伐赵,今年伐韩,其心亦岂须臾忘齐哉?若不救,是弃韩以肥魏,故言不救者非也;魏方伐韩,韩未敝而吾救之,是我代韩受兵,韩享其安,而我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曰:“然则何如?”孙膑对曰:“为大王计,宜许韩必救,以安其心;韩知有齐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韩,吾俟魏之敝,徐引兵而往,攻敝魏以存危韩,用力少而见功多,岂不胜于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称善,遂许韩使,言:“齐救旦暮且至。"韩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后交锋五六次,韩皆不胜,复遣使往齐,催趱救兵。
  齐复用田忌为大将,田婴副之,孙子为军师,率车五百乘救韩。田忌又欲望韩进发,孙膑曰:“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赵,未尝至赵;今救韩,奈何往韩乎?”田忌曰:“军师之意,将欲如何?"孙膑曰:”夫解纷之术,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计,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从之,乃令三军齐向魏邦进发。
  庞涓连败韩师,将逼新都,忽接本国警报,言:“齐兵复寇魏境,望元帅作速班师。"庞涓大惊,即时传令去韩归魏,韩兵亦不追赶。孙膑知庞涓将至,谓田忌曰:”三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吾军远入魏地,宜诈为弱形以诱之!"田忌曰:“诱之如何?"孙膑曰:”今日当作十万灶,明后日以渐减去,彼见军灶顿减,必谓吾兵怯战,逃亡过半,将兼程逐利,其气必骄,其力必疲,吾因以计取之!"田忌从其计。
  再说庞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韩兵屡败,正好征进,却被齐人侵扰,毁其成功,不胜之忿。及至魏境,知齐兵已前去了。遗下安营之迹,地甚宽广,使人数其灶,足有十万,惊曰:“齐兵之众如此,不可轻敌也。"明日又至前营,查其灶仅五万有余,又明日,灶仅三万。涓以手加额曰:”此魏王之洪福矣。"太子申问曰:“军师未见敌形,何喜形于色?"涓答曰:”某固知齐人素怯,今入魏地才三日,士卒逃亡已过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曰:”齐人多诈,军师须十分在意!"庞涓曰:“田忌等今番自来送死,涓虽不才,愿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耻!"当下传令,选精锐二万人,与太子申分为二队,倍日并行,步军悉留在后,使庞葱率领徐进。
  孙膑时刻使人探听庞涓消息,回报:“魏兵已过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进。"孙膑屈指计程,日暮必至马陵。
  那马陵道在两山中间,溪谷深隘,堪以伏兵。
  道傍树木丛密,膑只拣绝大一株留下,余树尽皆砍倒,纵横道上以塞其行,却将那大树向东树身砍白,用黑煤大书六字云:“庞涓死此树下。"上面横书四字云:”军师孙示“,令部将袁达,独孤陈各选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吩咐:”但看树下火光起时,一齐发弩!“
  再令田婴引兵一万,离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过,便从后截杀。
  分拨已定,自与田忌引兵远远屯扎,准备接应。
  再说庞涓一路打听齐兵过去不远,恨不能一步赶着,只顾催趱,来到马陵道时,恰好日落西山。其时十月下旬,又无月色,前军回报:“有断木塞路,难以进前。”庞涓叱曰:“此齐兵畏吾蹑其后,故设此计也!”正欲指麾军士搬木开路,忽抬头看见树上砍白处,隐隐有字迹,但昏黑难辨,命小军取火照之。众军士一齐点起火来,庞涓于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惊曰:“吾中刖夫之计矣!"急教军士:”速退!"说犹未绝,那袁达、独孤陈两支伏兵,望见火光,万弩齐发,箭如骤雨,军士大乱。庞涓身带重伤,料不能脱,叹曰:“吾恨不杀此刖夫,遂成竖子之名。"即引佩剑自刎其喉而绝。庞英亦中箭身亡,军士射死者,不计其数。史官有诗云:
  昔日伪书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
  相交须是怀忠信,莫学庞涓自陨身!
  昔庞涓下山时,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庞涓用假书之事,欺孙膑而刖之,今日亦受孙膑之欺,堕其减灶之计。鬼谷又言:”遇马而瘁。"果然死于马陵,计庞涓仕魏至身死,刚十二年,应花开十二朵之兆,始见鬼谷之占,纤微必中,神妙不测。
  时太子申在后队,闻前军有失,慌忙屯扎住不行,不提防田婴一军反从后面杀到,魏兵心胆俱裂,无人敢战,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势孤力寡,被田婴生擒,缚置车中,田忌和孙膑统大军接应,杀得魏军尸横遍野,轻重军器尽归于齐。田婴将太子申献功,袁达、独孤陈将庞涓父子尸首献功,孙膑手斩庞涓之头,悬于车上。
  齐军大胜,奏凯而还。其夜太子申惧辱,亦自刎而死。孙膑叹息不已。
  大军行至沙鹿山,正逢庞葱步军,孙膑使人挑庞涓之头示之,步军不战而溃,庞葱下车叩头乞命,田忌欲并诛之,孙膑曰:“为恶者止庞涓一人,其子且无罪,况其侄乎?”乃将太子申及庞英二尸交付庞葱,教他回报魏王:"速速上表朝贡,不然,齐兵再至,宗社不保。"庞葱喏喏连声而去。此周显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师回国,齐宣王大喜,设宴相劳,亲为田忌、田婴、孙膑把盏,相国驺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于心有愧,遂称病笃,使人缴还相印。齐宣王遂拜田忌为相国,田婴为将军。
  孙膑军师如故,加封大邑,孙膑固辞不受,手录其祖孙武《兵书》十三篇,献于宣王曰:“臣以废人,过蒙擢用,今上报主恩,下酬私怨,于愿足矣。臣之所学,尽在此书,留臣亦无用,愿得闲山一片,为终老之计。"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闾之山。孙膑住山岁余,一夕忽不见,或言鬼谷先生度之出世矣,此是后话。武成王庙有《孙子赞》云:
  孙子知兵,翻为盗憎,刖足衔冤,坐筹运能。
  救韩攻魏,雪耻扬灵,功成辞赏,遁迹藏名。
  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说齐宣王将庞涓之首,悬示国门,以张国威,使人告捷于诸侯。诸侯无不耸惧,韩、赵二君尤感救兵之德,亲来朝贺。宣王欲与韩、赵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请朝于齐,齐宣王约会三晋之君,同会于博望城,韩、赵、魏无敢违者,三君同时朝见,天下荣之。
  宣王遂自恃其强,耽于酒色,筑雪宫于城内,以备宴乐。辟郊外四十里为苑囿,以备狩猎。又听信文学游说之士,于稷门立左右讲室,聚游客数千人,内如驺衍、田骈、接舆、环渊等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日事议论,不修实政。嬖臣王驩等用事,田忌屡谏不听,郁郁而卒。
  一日,宣王宴于雪宫,盛陈女乐,忽有一妇人,广额深目,高鼻结喉,驼背肥项,长指大足,发若秋草,皮肤如漆,身穿破衣,自外而入,声言:“愿见齐王。"武士止之曰:”丑妇何人,敢见大王?"丑妇曰:“吾乃齐之无盐人也,覆姓锺离名春,年四十余,择嫁不得,闻大王游宴离宫,特来求见,愿入后宫,以备洒扫。"左右皆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强颜之女也!"乃奏知宣王。
  宣王召入,群臣侍宴者,见其丑陋,亦皆含笑。
  宣王问曰:“我宫中妃侍已备,今妇人貌丑,不容于乡里,以布衣欲干千乘之君,得无有奇能乎?”
  锺离春对曰:“妾无奇能,特有隐语之术。"宣王曰:”汝试发隐术,为孤度之,若言不中用,即当斩首。"锺离春乃扬目炫齿,举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问于群臣,群臣莫能对。宣王曰:”春来前,为寡人明言之。"春顿首曰:“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曰:”赦尔无罪。"春曰:“妾扬目者,代王视烽火之变;炫齿者,代王惩拒谏之口;举手者,代王挥谗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游宴之台。"宣王大怒曰:”寡人焉有四失?村妇妄言!"喝令斩之。
  春曰:“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后就刑。妾闻秦用商鞅,国以富强,不日出兵函关,与齐争胜,必首受其患。大王内无良将,边备渐弛,此妾为王扬目而视之。妾闻:”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大王内耽女色,外荒国政,忠谏之士,拒而不纳,妾所以炫齿为王受谏也。且王驩等阿谀取容,蔽贤窃位;驺衍等迂谈阔论,虚而无实。大王信用此辈,妾恐其有误社稷,所以举手为王挥之。王筑宫筑囿,台榭陂池,殚竭民力,虚耗国赋,所以拊膝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如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顾异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采听,虽死何恨!"宣王叹曰:“使无锺离氏之言,寡人不得闻其过也!"即日罢宴,以车载春归宫,立为正后。春辞曰:”大王不纳妾言,安用妾身?“于是宣王招贤下士,疏远嬖佞,散遣稷下游说之徒,以田婴为相国,以邹人孟轲为上宾,齐国大治。
  即以无盐之邑封春家,号春为无盐君,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秦相国卫鞅闻庞涓之死,言于孝公曰:“秦、魏比邻之国,秦之有魏,犹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即秦并魏,其势不两存明矣。魏今大破于齐,诸侯叛之,可乘此时伐魏,魏不能支,必然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为大将,公子少官副之,帅兵五万伐魏。
  师出咸阳,望东进发,警报已至西河,守臣朱仓告急文书一日三发,惠王大集群臣,问御秦之计,公子卬进曰:“鞅昔日在魏时,与臣相善,臣尝举荐于大王,大王不听,今日臣愿领兵前往,先与讲和,如若不许,然后固守城池,请救韩、赵。"群臣皆赞其策,惠王即拜公子卬为大将,亦率兵五万,来救西河,进屯吴城。
  那吴城是吴起守西河时所筑,以拒秦者,坚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书,遣人往秦寨通问卫鞅,欲其罢兵,守城将士报道:“今有秦相国差人下书,见在城外。"公子卬命缒城而上,发书看之,书曰:
  鞅始与公子相得甚欢,不异骨肉;今各事其主,为两国之将。何忍治兵,自相鱼肉?鄙意欲与公子相约,各去兵车,释甲胄,以衣冠之会,相见于玉泉山,乐饮而罢。免使两国肝脑涂地,使千秋而下,称吾两人之交情,同于管、鲍,公子如肯俯从,幸示其期。
  公子卬读毕大喜曰:“吾意正欲如此。"遂厚待使者,答以书曰:
  相国不忘夙昔之好,举齐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车,安秦、魏之民,明管、鲍之谊,此卬志也。三日之内,惟相国示期,敢不听命?
  卫鞅得了回书,喜曰:“吾计成矣。”复使人入城订定日期,言:“秦兵前营已撤,打发先回,只等会过元帅,便拔寨都起。"复以旱藕、麝香遗之曰:”此二物秦地所产。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旧情,永以为好。"公子卬谓卫鞅爱己,益信其无他,答书谢之。
  卫鞅假传军令,使前营尽撤,公子少官率领先行,却暗暗吩咐,一路只说射猎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处,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未初,齐到玉泉山下,只听山上放炮为号,便一齐杀入,将来人尽数拿住,不许走漏一人。
  至期,侵晨,卫鞅先使人报入城中,言:“相国先往玉泉山伺候,随行不满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车酋车载酒食,并乐工一部,乘车赴会,人数与卫鞅相当,卫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见人从既少,且无军器,坦然不疑,相见之间,各叙昔日交情,并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国从人无不欢喜,两边俱有酒席。
  公子卬是地主,先替卫鞅把盏,三献三酬,奏乐三次,卫鞅使军吏席上报时,即命撤了魏国筵席,另用本国酒馔。两个侍酒的,都是秦国有名的勇士,一个唤做乌获,力举千钧;一个唤做任鄙,手格虎豹。
  卫鞅才举初杯相劝,以目视左右,便去山顶上放起一声号炮,山下亦放炮相应,声震陵谷,公子卬大惊曰:“此炮何来?相国莫非见欺否?”卫鞅笑曰:“暂欺一次,尚容告罪。”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却被乌获紧紧帮住,转动不得。任鄙指挥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领军士拘获车仗人等,真个是滴水不漏。
  卫鞅吩咐将公子卬上了囚车,先递回秦国报捷,却将所获随行人从,解其束缚,赐酒压惊,仍用原来车仗,教他:"只说主帅赴会回来,赚开城门,另有重赏,如若不从,即时斩首。“那一行从人都是小辈,谁不怕死,尽皆依允。却教乌获假作公子卬坐于车中,任鄙作护送使臣,单车随后。
  城上认得是自家人从,即时开门,那两员勇将一齐发作,将城门一拳一脚,打个粉碎,关阖不得,军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后卫鞅亲率大军,飞也似赶来,城中军民乱窜,卫鞅纵军士乱杀一阵,遂占了吴城。
  朱仓闻知主帅被虏,度西河难守,弃城而遁,卫鞅长驱而入,直逼安邑。
  惠王大惧,使大夫龙贾往秦军行成,卫鞅曰:“魏王不能用吾,吾故出仕秦国,蒙秦王尊为卿相,食禄万锺,今以兵权交付,若不灭魏,有负重托。"龙贾曰:”吾闻,‘良鸟恋旧林,良臣怀故主。’魏王虽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无情?"卫鞅沉思半晌,谓龙贾曰:“若要我班师,除非将河西之地,尽割于秦方可。"龙贾只得应诺,回奏惠王,惠王从之,即令龙贾奉河西地图,献于秦军买和,卫鞅按图受地,奏凯而归,公子卬遂降于秦。
  魏惠王以安邑地近于秦,难守,遂迁都大梁去讫,自此称为梁国。
  秦孝公嘉卫鞅之功,封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为鞅食邑,号为商君,后世称为商鞅为此也。鞅谢恩归第,谓家臣曰:“吾以卫之支庶,挟策归秦,为秦更治,立致富强,今又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谓极矣。"宾客齐声称贺,内有一士厉声而前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尔等居商君门下,岂可进谄而陷主乎?"众人视之,乃上客赵良也。
  鞅曰:“先生谓众人之谄,试言吾之治秦,与五羖大夫孰贤?"良曰:”五羖大夫之相穆公也,三置晋君,并国二十一,使其主为西戎伯主;及其自奉,暑不张盖,劳不坐乘,死之日百姓悲哭,如丧考妣。今君相秦八载,法令虽行,刑戮太惨,民见威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太子恨君刑其师傅,怨入骨髓,民间父兄子弟久含怨心,一旦秦君晏驾,君之危若朝露,尚可贪商、於之富贵,而自夸大丈夫乎?君何不荐贤人以自代。辞禄去位,退耕于野,尚可望自全也!“商君默然不乐。
  后五月,秦孝公得疾而薨,群臣奉太子驷即位,是为惠文公。
  商鞅自负先朝旧臣,出入傲慢,公子虔初被商鞅劓鼻,积恨未报,至是与公孙贾同奏于惠文公曰:“臣闻:”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虽治,然妇人童稚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国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权重,后必谋叛。"惠文公曰:“吾恨此贼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乃遣使者收商鞅相印,退归商、於,鞅辞朝,具驾出城,仪仗队伍,犹比诸侯,百官饯送,朝署为空。
  公子虔、公孙贾密告惠文公,言:“商君不知悔咎,僭拟王者仪制,如归商、於,必然谋叛。"甘龙、杜挚证成其事。
  惠文公大怒,即令公孙贾引武士三千追赶商鞅,枭首回报。
  公孙贾领命出朝,当时百姓连街倒巷,皆怨商君,一闻公孙贾引兵追赶,攘臂相从者,何止数千余人。商鞅车驾出城,已百余里,忽闻后面喊声大振,使人探听,回报:“朝廷发兵追赶。"商鞅大惊,知是新王见责,恐不免祸,急卸衣冠下车,扮作卒隶逃亡。
  走至函关,天色将昏,往旅店投宿,店主索照身之帖,鞅辞无有,店主曰:“商君之法,不许收留无帖之人,犯者并斩,吾不敢留。"商鞅叹曰:”吾设此法,乃自害其身也。"乃冒夜前行,混出关门,径奔魏国。
  魏惠王恨商鞅诱虏公子卬,割其河西之地,于是欲囚商鞅以献秦,鞅复逃回商、於,谋起兵攻秦,被公孙贾追至缚归,惠文公历数其罪,吩咐将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尸。百姓争啖其肉,须臾而尽,于是尽灭其族。
  可怜商鞅变立新法,使秦国富强,今日受车裂之祸,岂非过刻之报乎?此周显王三十一年事也。
  有诗云:
  商於封邑未经年,五路分尸亦可怜。
  惨刻从来凶报至,劝君熟读《省刑》篇。
  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于道,如释重负;六国闻之,亦皆相庆。
  甘龙、杜挚先被革职,今皆复官,拜公孙衍为相国,衍劝惠文公西并巴蜀,称王以号召天下,要列国悉如魏国割地为贽,如有违者,即发兵伐之。惠文公遂称王,遣使者遍告列国,都要割地为贺,诸侯俱犹豫未决,惟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阳,新败越兵,杀越王无疆,尽有越地,地广兵强,与秦为敌,秦使至楚,被楚王叱咤而去。于是洛阳苏秦挟“兼并”之策以说秦王。不知苏秦如何说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苏秦合纵相六国 张仪被激往秦邦
  话说苏秦、张仪辞鬼谷下山,张仪自往魏国去了,苏秦回至洛阳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苏代、苏厉也。一别数年,今日重会,举家欢喜,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苏秦欲出游列国,乃请于父母,变卖家财,为资身之费。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获,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贵,弃见成之业,图未获之利,他日生计无聊,岂可悔乎?”苏代、苏厉亦曰:“兄如善于游说之术,何不就说周王,在本乡亦可成名,何必远出?”
  苏秦被一家阻挡,乃求见周显王,说以自强之术,显王留之馆舍。左右皆素知苏秦出于农贾之家,疑其言空疏无用,不肯在显王前保举。苏秦在馆舍羁留岁余,不能讨个进身,于是发愤回家,尽破其产,得黄金百镒,制黑貂裘为衣,治车马仆从,遨游列国,访求山川地形,人民风土,尽得天下利害之详,如此数年,未有所遇。
  闻卫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阳。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见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问曰:“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敝邑,有何教诲?”
  苏秦奏曰:“臣闻大王求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
  惠文王曰:“然。”
  秦曰:“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国也,沃野千里,奋击百万,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臣请献谋效力,并诸侯,吞周室,称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岂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
  惠文王初杀商鞅,心恶游说之士,乃辞曰:“孤闻‘毛羽不成,不能高飞’,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数年,兵力稍足,然后议之。”苏秦乃退,复将古三王五霸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凡十余万言,次日献上秦王,秦王虽然留览,绝无用苏秦之意。
  再谒秦相公孙衍,衍忌其才,不为引进。
  苏秦留秦复岁余,黄金百镒,俱已用尽,黑貂之裘亦敝坏,计无所出,乃货其车马仆从以为路资,担囊徒步而归。父母见其狼狈,辱骂之;妻方织布,见秦来,不肯下机相见;秦饿甚,向嫂求一饭,嫂辞以无柴,不肯为炊。有诗为证:
  富贵途人成骨肉,贫穷骨肉亦途人。
  试看季子貂裘敝,举目虽亲尽不亲。
  秦不觉堕泪,叹曰:“一身贫贱,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母不以我为子,皆我之罪也!"于是简书箧中,得太公《阴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游说失意,只须熟玩此书,自有进益。‘”乃闭户探讨,务穷其趣,昼夜不息,夜倦欲睡,则引锥自刺其股,血流遍足。
  既于《阴符》有悟,然后将列国形势细细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势,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学如此,以说人主,岂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位者乎?”
  遂谓其弟代、厉曰:“吾学已成,取富贵如寄。弟可助吾行资,出说列国,倘有出身之日,必当相引。"复以《阴符》为弟讲解,代与厉亦有省悟,乃各出黄金,以资其行。秦辞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国,思想:”当今七国之中,惟秦最强,可以辅成帝业,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复如前,何面复归故里?“乃思一摈秦之策,必使列国同心协力,以孤秦势,方可自立,于是东投赵国。
  时赵肃侯在位,其弟公子成为相国,号奉阳君,苏秦先说奉阳君,奉阳君不喜。
  秦乃去赵,北游于燕,求见燕文公,左右莫为通达。居岁余,资用已罄,饥饿于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贷以百钱,秦赖以济,适值燕文公出游,秦伏谒道左。文公问其姓名,知是苏秦,喜曰:“闻先生昔年以十万言献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读先生之书,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车入朝,召秦入见,鞠躬请教。
  苏秦奏曰:“大王列在战国,地方二千里,兵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然比于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睹覆车斩将之危,安居无事,大王亦知其故乎?”
  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赵为之蔽耳。大王不知结好于近赵,而反欲割地以媚远秦,不愚甚耶?“
  燕文公曰:“然则如何?”
  秦对曰:“依臣愚见,不若与赵从亲,因而结连列国,天下为一,相与协力御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纵以安燕国,寡人所愿,但恐诸侯不肯为纵耳。"秦又曰:“臣虽不才,愿面见赵侯,与定纵约。"燕文公大喜,资以金帛路费,高车驷马,使壮士送秦至赵。
  适奉阳君赵成已卒,赵肃侯闻燕国送客来至,遂降阶而迎曰:“上客远辱,何以教我?”
  苏秦奏曰:“秦闻天下布衣贤士,莫不高贤君之行义,皆愿陈忠于君前,奈奉阳君妒才嫉能,是以游士裹足而不进,卷口而不言,今奉阳君捐馆舍,臣故敢献其愚忠。臣闻‘保国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择交。’当今山东之国,惟赵为强,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赵。然而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袭其后也,故为赵南蔽者,韩、魏也。韩,魏无名山大川之险,一旦秦兵大出,蚕食二国,二国降,则祸次于赵矣。臣尝考地图,列国之地,过秦万里;诸侯之兵,多秦十倍。设使六国合一,并力西向,何难破秦?今为秦谋者,以秦恐吓诸侯,必须割地求和。夫无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与破于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见,莫如约列国君臣会于洹水,交盟定誓,结为兄弟,联为唇齿,秦攻一国,则五国共救之,如有败盟背誓者,诸侯共伐之。秦虽强暴,岂敢以孤国与天下之众争胜负哉!"赵肃侯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闻至计。今上客欲纠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从?"乃佩以相印,赐以大第,又以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匹,使为“纵约长”。
  苏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偿旅邸人之百钱。
  正欲择日起行,历说韩、魏诸国,忽赵肃侯召苏秦入朝,有急事商议,苏秦慌忙来见肃侯。肃侯曰:“适边吏来报:”秦相国公孙衍出师攻魏,擒其大将龙贾,斩首四万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赵。‘将若之何?"苏秦闻言,暗暗吃惊:“秦兵若到赵,赵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纵‘之计不成矣!”正是人急计生,且答应过去,另作区处。乃故作安闲之态,拱手对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赵国,万一来到,臣自有计退之。"肃侯曰:”先生且暂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远离寡人耳。"这句话,正中苏秦之意,应诺而退。
  苏秦回至府第,唤门下心腹,唤做毕成,至于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学故人,名曰张仪,字余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贾,变姓名为贾舍人,前往魏邦,寻访张仪,倘相见时,须如此如此,若到赵之日,又须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贾舍人领命,连夜望大梁而行。
  话分两头,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后见魏兵屡败,乃挈其妻去魏游楚,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昭阳将兵伐魏,大败魏师,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赐之。
  何谓“和氏之璧”?当初楚厉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荆山,献于厉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厉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复献其璞,玉工又以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献,奈双足俱刖,不能行动,乃抱璞于怀,痛哭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继之以血。有晓得卞和的,问曰:”汝再献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赏乎,又何哭为?"和曰:“吾非为求赏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谓之石,本贞士而谓之欺,是非颠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闻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无瑕美玉,因制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阳府南漳县荆山之颠有池,池旁有石室,谓之抱玉岩,即卞和所居,泣玉处也。楚王怜其诚,以大夫之禄给卞和,终其身。
  此璧乃无价之宝,只为昭阳灭越败魏,功劳最大,故以重宝赐之。昭阳随身携带,未尝少离。
  一日,昭阳出游于赤山,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潭边建有高楼,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已及半酣,宾客慕“和璧”之美,请于昭阳,求借观之。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亲自启钥,解开三重锦袱,玉光烁烁,照人颜面,宾客次第传观,无不极口称赞。正赏玩间,左右言:“潭中有大鱼跃起。"昭阳起身凭栏而观,众宾客一齐出看,那大鱼又跃起来,足有丈余,群鱼从之跳跃,俄焉云兴东北,大雨将至。昭阳吩咐:"收拾转程。"守藏竖欲收”和璧“置椟,已不知传递谁手,竟不见了。乱了一回,昭阳回府,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门下客曰:”张仪赤贫,素无行,要盗璧除非此人。"昭阳亦心疑之,使人执张仪笞掠之,要他招承,张仪实不曾盗,如何肯服,笞至数百,遍体俱伤,奄奄一息,昭阳见张仪垂死,只得释放,旁有可怜张仪的,扶仪归家。
  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垂泪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仪张口向妻使视之,问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仪曰:”舌在,便是本钱,不愁终困也。"于是将息半愈,复还魏国。贾舍人至魏之时,张仪已回魏半年矣。
  闻苏秦说赵得意,正欲往访,偶然出门,恰遇贾舍人休车于门外,相问间,知从赵来,遂问:“苏秦为赵相国,信果真否?"贾舍人曰:”先生何人,得无与吾相国有旧耶,何为问之?"仪告以同学兄弟之情,贾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国必当荐扬,吾贾事已毕,正欲还赵,若不弃嫌微贱,愿与先生同载。"张仪欣然从之。
  既至赵郊,贾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暂别,城内各门俱有旅店,安歇远客,容卑人过几日相访。"张仪辞贾舍人下车,进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谒苏秦,秦预诫门下人不许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进名刺,秦辞以事冗,改日请会。仪复候数日,终不得见,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见发落,万一相国来召,何以应之?虽一年半载,亦不敢放去也。"张仪闷甚,访贾舍人何在,人亦无知者,又过数日,复书刺往辞相府,苏秦传命:"来日相见。"仪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当,次日侵晨往候,苏秦预先排下威仪,阖其中门,命客从耳门而入。张仪欲登阶,左右止之曰:“相国公谒未毕,客宜少待。"仪乃立于庑下,睨视堂前官属拜见者甚众,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
  良久,日将昃,闻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仪整衣升阶,只望苏秦降坐相迎,谁知秦安坐不动。
  仪忍气进揖,秦起立,微举手答之,曰:“余子别来无恙?"仪怒气勃勃,竟不答言。
  左右禀进午餐,秦复曰:“公事匆冗,烦余子久待,恐饥馁,且草率一饭,饭后有言。"命左右设坐于堂下,秦自饭于堂上,珍馐满案,仪前不过一肉一菜,粗粝之餐而已。
  张仪本待不吃,奈腹中饥甚,况店主人饭钱先已欠下许多,只指望今日见了苏秦,便不肯荐用,也有些金资赍发,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出于无奈,只得含羞举箸,遥望见苏秦杯盘狼藉,以其余肴分赏左右,比张仪所食,还盛许多。仪心中且羞且怒,食毕,秦复传言:”请客上堂。"张仪举目观看,秦仍旧高坐不起。
  张仪忍气不过,走上几步,大骂:“季子,我道你不忘故旧,远来相投,何意辱我至此,同学之情何在?”苏秦徐徐答曰:“以余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际遇了,不期穷困如此,吾岂不能荐于赵侯,使子富贵?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为,贻累于荐举之人。"张仪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贵,岂赖汝荐乎?“
  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贵,何必来谒?念同学情分,助汝黄金一笏,请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仪。仪一时性起,将金掷于地下,愤愤而出,苏秦亦不挽留。
  仪回至旅店,只见自己铺盖,俱已移出在外。仪问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见相君,必然赠馆授餐,故移出耳!”张仪摇头,口中只说。"可恨,可恨!"一头脱下衣履,交还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学,足下有些妄扳么?”
  张仪扯住主人,将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备细述了一遍。
  店主人曰:“相君虽然倨傲,但位尊权重,礼之当然,送足下黄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发饭钱,剩些作归途之费,何必辞之?"张仪曰:”我一时使性,掷之于地,如今手无一钱,如之奈何?"正说话间,只见前番那贾舍人走入店门,与张仪相见,道:“连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见过苏相国否?"张仪将怒气重复吊起,将手往店案上一拍,骂道:”这无情无义的贼,再莫提他!"贾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发怒?"店主人遂将相见之事,代张仪叙述一遍。”今欠帐无还,又不能作归计,好不愁闷!"贾舍人曰:“当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来的,今日遇而不遇,却是小人带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偿了欠帐,备下车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张仪曰:”我亦无颜归魏了,欲往秦邦一游,恨无资斧。"贾舍人曰:“先生欲游秦,莫非秦邦还有同学兄弟么?”
  张仪曰:“非也,当今七国中,惟秦最强,秦之力可以困赵,我往秦幸得用事,可报苏秦之仇耳!"贾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国,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亲,依旧与小人同载,彼此得伴,岂不美哉?"张仪大喜曰:“世间有此高义,足令苏秦愧死!"遂与贾舍人为八拜之交,贾舍人替张仪算还店钱,见有车马在门,二人同载,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间为张仪制衣装、买仆从,凡仪所须不惜财费,及至秦国,复大出金帛,赂秦惠文王左右,为张仪延誉。
  时惠文王方悔失苏秦,闻左右之荐,即时召见,拜为客卿,与之谋诸侯之事。
  贾舍人乃辞去,张仪垂泪曰:“始吾困厄至甚,赖子之力,得显用秦国,方图报德,何遽言去耶?”贾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苏相国也。"张仪愕然良久,问曰:”子以资斧给我,何言苏相国耶?“
  贾舍人曰:“相国方倡‘合纵’之约,虑秦伐赵败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伪为贾人,招君至赵,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游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资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后已。今君已用于秦,臣请归报相君。
  张仪叹曰:“嗟乎!吾在季子术中,而吾不觉,吾不及季子远矣。烦君多谢季子,当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赵’二字,以此报季子玉成之德也。"贾舍人回报苏秦,秦乃奏赵肃侯曰:”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辞往韩。
  见韩宣惠公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然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为贽,明年将复求之。夫韩地有限,而秦欲无穷,再三割则韩地尽矣。俗谚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羞之。“
  宣惠公蹴然曰:“愿以国听于先生,如赵王约。"亦赠苏秦黄金百镒。
  苏秦乃过魏,说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无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听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无已,将若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纵亲,并力制秦,可使永无秦患,臣今奉赵王之命,来此约纵。"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败辱,今先生以长策下教寡人,敢不从命!“亦赠金帛一车。
  苏秦复造齐国,说齐宣王曰:“臣闻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谋事秦,宁不耻乎?且齐地去秦甚远,秦兵必不能及齐,事秦何为?臣愿大王从赵约,六国和亲,互相救援。"齐宣王曰:”谨受教。“
  苏秦乃驱车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地五千余里,天下莫强,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今列国之士,非纵则衡。夫‘合纵’则诸侯将割地以事楚,‘连衡’则楚将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远矣!”
  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报赵肃侯,行过洛阳,诸侯各发使送之,仪仗旌旄,前遮后拥,车骑辎重连接二十里不绝,威仪比于王者。一路官员,望尘下拜。周显王闻苏秦将至,预使人扫除道路,设供帐于郊外以迎之。
  秦之老母,扶杖旁观,啧啧惊叹;二弟及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郊迎。苏秦在车中谓其嫂曰:“嫂向不为我炊,今又何恭之过也?"嫂曰:”见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苏秦喟然叹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贵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车载其亲属,同归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赡宗党。今河南府城内有苏秦宅遗址,相传有人掘之,得金百锭,盖当时所埋也。秦弟代、厉羡其兄之贵盛,亦习《阴符》,学游说之术。
  苏秦住家数日,乃发车往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遣使约齐、楚、魏、韩、燕五国之君,俱到洹水相会,苏秦同赵肃侯预至洹水,筑坛布位,以待诸侯。
  燕文公先到,次韩宣惠公到,不数日,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陆续俱到。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私议坐次。论来楚、燕是个老国,齐、韩、赵、魏都是更姓新国,但此时战争之际,以国之大小为叙,楚最大,齐次之,魏次之,次赵,次燕,次韩。内中楚、齐、魏已称王,赵、燕、韩尚称侯,爵位相悬相叙不便。于是苏秦建议,六国一概称王,赵王为约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
  先与各国会议停当,至期,各登盟坛,照位排立。
  苏秦历阶而上,启告六王曰:“诸君山东大国,位皆王爵,地广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马贱夫,据咸阳之险,蚕食列国,诸君能以北面之礼事秦乎?”
  诸侯皆曰:“不愿事秦,愿奉先生明教!”
  苏秦曰:“‘合纵摈秦’之策,向者已悉陈于诸君之前矣,今日但当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结为兄弟,务期患难相恤!”
  六王皆拱手曰:“谨受教。”
  秦遂捧盘,请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国祖宗:“一国背盟,五国共击!”写下誓书六通,六国各收一通,然后就宴。
  赵王曰:“苏秦以大策奠安六国,宜封高爵,俾其往来六国,坚此纵约。”
  五王皆曰:“赵王之言是也!”于是六王合封苏秦为“纵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又各赐黄金百镒,良马十乘。
  苏秦谢恩,六王各散归国,苏秦随赵肃侯归赵。
  此乃周显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齿相依骨肉亲。
  假使合纵终不解,何难协力灭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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