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姐求学
傅绍信
我对玲姐的尊敬,绝不仅仅她是我的胞姊,更多的则是因为她的顽强的奋斗精神。她的故事很多,但最使人刻骨铭心的是她的求学之路。凡是做家长的,都关心孩子的成长。尤其是在上学时期,更是盼子成龙,望女成凤。子女每考取高一级学校,无不令父母高兴。玲姐则不然,她曾因考取了中学而挨过巴掌。那一巴掌,娘打在女儿脸上,也打在自己心上,曾令娘终生心痛。
自幼聪颖
玲姐仅长我两岁,但自小即呵护着我和弟妹们,成了我们的保护神。她领我们出去玩耍,遇上有人欺侮我们,便上前与之理论;如果遇上不讲理的坏孩子,她连理也不理,领了我们就走。玲姐不仅带我们捉迷藏,抓“小鸡”,还教我们猜谜语,讲故事。她那些谜语和故事不知跟谁学的?她怎的知道得那么多!从孩提时代,我就觉得姐姐了不起。
玲姐又很勤快,是母亲的好帮手。她对人也礼貌,邻居们都夸她聪明伶俐。
玲姐的学名是上学以后才起的,她的乳名叫秋桂。据说生她时,我爷爷正在欣赏一株待放的桂花,听说添了我姐,爷爷非常高兴,想了想说:“我看就叫秋桂吧,秋天的桂花是最让人喜爱的。”那时我家人口不多,我祖父母不仅没有女儿,而且也只有我父亲这一个独子。所以自添了我姐,被老人们视为掌上名珠。
初学识字
我家虽住在农村,长辈们也还是曾打算让玲姐读书的。但由于日军人侵,家乡学校停办了。玲姐七岁那年,祖父谢世;又过了两年,我年轻的父亲也病故了。祖父和父亲的先后故去,使我们全家跌入了命运的底谷,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这时候,幸好家乡解放了。村里办起了小学,适龄儿童和一些因为战乱而误了上学的大孩子都进了学校学识字。祖母说:“孩子们应该识几根字(祖母不识字,也从不说识几个字),不能当睁眼瞎。”这一年,我被送进了村小读书。
玲姐没能上学。娘说:“女孩子家就别去上 了,你们都去上学,谁帮我干活?”自从我父亲没了,家里的活儿全落在娘和祖母身上,忙家里又忙地里,确是太累了。玲姐这时对上学的重要性还没有认识,在我们姐弟四人中,她又是最大的,她同情娘和祖母的劳累,也就没再提要求上学的事,而只是整天帮着家里干活和看护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弟妹。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玲姐已经十三四岁了,她慢慢懂得了学习文化的重要性。那时候,老百姓文盲太多。政府号召办午校、夜校,冬学,采取多种措施帮助成年人脱盲。我们村小的老师遵照上级号召,办起了午班,利用午间,在村西头的大槐树下挂了块黑板,教成年人识字学文化。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提了个马扎子,抱着块石板到这里学习来了。玲姐比那些姑娘媳妇们小了四五岁,加入不了她们那一帮。但她觉得好奇,每天吃了午饭便也来树下看热闹。
老师把字写在黑板上,先念读音,再讲字意,然后是一笔一划地教书写。姑娘媳妇们坐在马扎上,捧着石板认真学。玲姐没有座,我家没有马扎,她站着听。老师领着读,她便与大人们一起跟着读。姑娘媳妇们在石板上写,玲姐便找了根木棒在地上划。时日一长,玲姐倒学习了不少字。有些姑娘媳妇们没学会的字,玲姐却学会了。大人们学过又忘了的字,玲姐记住了。遇到某个中午,老师因事不能前来授课时,姑娘媳妇们便要玲姐帮她们复习以前学过的字。无意中,玲姐成了她们的辅导员。她们都羡慕玲姐学得快,记得牢。经过午班的学习,玲姐不仅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也学得一些知识,她开始懂得了学文化的重要。
喜欢读书
玲姐开始喜欢上了读书,可那时家中却没有什么书可读。唯一的书籍就是我念过的小学课本。玲姐找出来认认真真地念,认认真真地写,认认真真地去理解字句的含意。遇上不认识的字,就等我放学后,让我教给她。玲姐觉得读书学文化好快乐。只要有时间,她就看书,甚至村中的一些耍闹也吸引不了她。
玲姐不仅读我念过的书,演练我学过的算术题,还从邻居家借书来读。她如饥似渴,读得痴迷。有一年的正月初一,街上早早地热闹起来了,拜年的、问好的、放鞭炮的、敲锣打鼓的,……一片欢腾。许多人在家里想坐也坐不住。玲姐却不然,她去邻居家拜完了年,不肯在街上留恋,而是回家捧起一本书,坐在屋前的太阳下,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以至于邻居二婶前来给我祖母拜年,玲姐也没注意到。
二婶叫着玲姐的乳名说:“你这书里比街上还热闹?”
玲姐慌忙起身,不知如何作答。
二婶对我娘说:“这妮子或许看出书里的门道来了,要不,咋会这么迷!”
我娘说:“谁知书里写些啥?她捧起书来,就连饭也忘了吃。”
“她这么爱念书,就叫她上学吧,嫂子。”
“你说得轻巧,家里就数她大,她再去上学,谁帮我干活?一家人还吃饭不?”我娘觉得我家没有条件供我姐读书。
我要考学
我娘不准玲姐去学校,她就自己在家里抽空学。几年下来,她利用空闲时间,竟然读完了我念过的全部小学课本。她到底学得怎么样,没有人知道。这年夏天,她突然提出了个令我娘意想不到的问题:她要去县城考中学。她已经探得了我县唯一的中学暑期要招两个班新生的消息。
我娘一听,毫不迟疑地否定了玲姐的想法:“你去上中学,不仅家里没有人帮我干活,而且上学还要花钱,你看看咱这个家,还能供你上中学?你是个大孩子,该为家里想一想,怎么这样不懂事?”我娘找来一张锄,让玲姐跟她上坡去锄地。
那时,离中考已经没有多少天了,玲姐放心不下考学的事儿。在玉米地里锄了一阵子,跟前边的我娘说:“我回家喝口水去。”
我娘说:“你喝了水,给我用壶捎点来。”
玲姐回家喝了水,忍不住又想翻几页书,可是这一翻就忘了下地的事儿。
我娘在火热的太阳下渴极了,又不见我姐送水去,便只得放下锄头,回家来喝水。想不到正看见我姐在枣树下聚精会神地演算数学题呢。我娘火气上来了,大声喝斥说:“你不用再看书算题的,反正我不准你去考中学。”娘儿俩吵了几句,娘拉了我姐就往坡里走,一直拖到大门口。
“娘,我想上学!”玲姐哭了。
“不行!”我娘斩钉截铁。
南邻二婶又正从此路过,赶过来问我娘说:“嫂子,这是咋了?”
我娘说:“她二婶,你说说,咱这么个家庭,她还想考中学哩!咱家里是有人力,还是有钱?这个不懂事的东西,待气煞我了。”
玲姐的眼泪在脸上淌成河:“二婶,我好想上学。”
玲姐要想考中学的想法,二婶更是想不到的,她以为我姐没进过正规的学校门,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要想考中学是异想天开。她看了看我姐那眼巴巴求援的目光,既不好说支持,也不好说阻止。她又看了看正在生气的我娘,便把我娘拉到了一边悄悄说:“看来这妮子上学的决心很大,你要硬拦阻她,她跟你闹别扭,怕是不给你好好干活。我看,你就让她考去,你想想,这些年她不就是上了几天午班,在家里看了几天书?又没正二八经地进过学校门,能考得上?你没见,西头铁蛋,东头畄成,都是真正的高小毕业生呢,各人连考两年也没考上中学。咱全县就那么一处中学,这中学是那么好考的?这妮子只怕是心中无数,一时上了考中学的瘾。我看,你就让他去考,她不可能考上的。到那时,她没有想法了,还不得好好地跟你干活!”
二婶的一席话,我娘觉得有道理。她这时才想到,我姐确是没上过几天学,应该是考不上 的。于是也就没再硬阻拦。
县城中学招考那天,玲姐用包伏包了几张粗煎饼就应试去了。晚上回来,娘不问她考试的事儿,娘没有文化,也不懂这事,她只是盼着学校早一天传来我姐考试落榜的好消息。
我悄悄问玲姐考得怎么样?她说拿不准。
自考试回来,玲姐再不提考试的事,只是勤快地下地除草干活儿。我娘断定我姐没考好,可能已预感到自己没有上中学的希望了,这才放下心来做活儿。娘暗暗庆幸二婶的招儿高明。
挨了巴掌
然而,玲姐的努力正与娘的愿望相反。大约过了半月的时间,我娘正待出门,玲姐捏着一封信从外边跑了回来,一边说:“娘,我考上了。”
玲姐考上了!这不仅使我娘一怔,更无异于是当头一棒。娘急了,娘懵了,一把夺过录取通知书,愤怒地揉搓成一团,狠狠地扔向一侧:“考上了也不能上!”
玲姐急去捡回录取通知书,看到我娘那盛怒得怕人的样子,顺势跪在了地上:“娘,孩儿要读书!”她抱住了娘的腿。
我娘怒不可遏,顺手给了我姐一巴掌:“起来,不行就是不行!咱一家人都快讨饭了,你还懂点儿事不?”娘摔开玲姐,生气地回屋去了。
祖母过来拉起了我姐。玲姐扑进了祖母怀里:“奶奶,我想上学。”她一双泪眼望着祖母。
我娘还在屋里生大气:“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开眼!不让人家孩子考上,偏偏让你考上,这家里能供你上中学?”我正在生气的母亲此时甚至怀疑当初二婶给出了个馊主意,使自己上了她的当。
玲姐搂着祖母哭成个泪人儿。
祖母说:“奶奶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上学是有出息的事儿,可是咱家里难,奶奶又干不动活了。”祖母用一个难字概括了我们的家境。她同情我姐,用手给孙女抹泪,自己陪着落泪。
全家在沉默、压抑中过了几天。我舅舅来了,他是听说我姐考上了中学,特地赶来的。舅舅家也不富裕,只是他早年教过书,目光长远一些。舅舅说:“既是考上了,我看就得上。我外甥女将来也许有出息呢。”
我娘说到家里太难。
舅舅说:“政府有规定,让村里给开个家庭困难情况证明信,学校可免缴学杂费。”他又摸出了三元钱给玲姐,“这钱拿去买书用。至于吃饭嘛,咱离学校十几里,还算不上太远,可以常回家捎点去,也能节省钱。”舅舅的支持,玲姐终于走进了县城中学。
自谋学资
这一年,我到外地读书去了。腊月二十三,我回到了家中,玲姐没有回来。祖母和母亲很挂念。祖母跑去西头问同村的马英,她也在县城上中学。马英说学校放假了,至于我姐为什么没回来,她不清楚。老人们很挂心,二十四日那天 让我去县城找找玲姐。
那天飘着雪花,天气很冷。我找到县城中学后,学校里很冷清,确是放假了。一位正待回家的老师告诉我,说我姐大概是去了粮所,搞勤工俭学去了。
好容易知道这个消息,我便直奔粮所。
粮所设在县城原来的文庙里,庙中的塑像全毁了,几座大殿改做了粮仓。在一处偏殿里我找到了玲姐。她和另一位女同学正捏着缝包针在缝补破损的麻袋。那时,国家也困难,有了破洞的麻袋舍不得丢弃,而是缝补后继续使用。
玲姐只顾忙活,直到我站到了她身旁,叫了声姐姐,她这才发现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明了祖母和娘对她的挂念。玲姐说:“我本想回家去说一声的,可来回得耽误半天多的时间。”她说缝补一条破麻袋可挣五分钱。她想多挣一点,舍不得回家浪费了时间。她要我回去让祖母和母亲放心,她说到过年就回去。
这座偏殿有两扇褪了色的红板门,门缝裂得有手指宽。为了挡风,姐把板门掩了起来。但狂怒的北风依然如剑一般从门缝中杀了进来。庙窗的下部,堵了条麻袋作为遮挡。长风依旧长驱直入,还卷进来雪花。我想再去挡严一些,玲姐说:“别!挡严了,里边太暗,看不清。”那时,县城还没有用上电。
玲姐一双手背冻肿了,裂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姐姐,你的手……”
玲姐苦笑了笑:“不要紧!你回去千万不要跟奶奶和娘说。”她一边说,一边飞针走线地缝补。她和那位女同学的身后都已经缝补好了一摞麻袋。玲姐说:“傍晚时,保管员来验收,按缝补条数给工钱。”
外边的北风打着呼哨将板门摧开了,同时将窗上的麻袋掀到了地上,雪花乘势钻进来跳舞。
我去院中找了根木棍将窗上的麻袋顶住,然后告别玲姐便回家了。一路往回走,我心里好难过。这一年我正在读高一。因为本地中学尚未设高中部,我便跑去了外地读书。那时,政府发放给我们这样贫困学生的助学金虽基本够吃包饭的,但上学还得开销书本和纸笔费。这点钱是娘从牙缝里省出来供给我的,她已经没有钱再供给姐姐,这就使玲姐比我多受了苦。
我回家后,只是简略地说了说玲姐去搞勤工俭学,想挣点儿钱,为下学期上学用,而没有将偏殿的简陋和寒冷进行细说。祖母和娘知道姐姐很安全也就放心了。
年除夕的前一天傍晚,玲姐回来了,虽然带回一身的疲累,但她很高兴。她说挣到了十四元九角钱,够下学期的学习费用了。祖母和娘都很欣慰。
娘看我姐来了,提议去吃晚饭。玲姐说想先洗一洗身上的罩衣,“这些天干活,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了,不赶紧洗一洗,怕明天除夕干不了。”玲姐担心穿着很脏的衣服过年会让人笑话。她于是将套在棉衣上的罩衣脱了下来。玲姐刚将脏衣按进冰冷的水盆,立即打了个激灵。我娘这才发现玲姐的一双手全冻肿了,手背上布满了血口子。这样的手伸进冷水里,当然是钻骨的疼痛。
娘看着我姐的一双手,心疼极了,夺过水盆要替她洗。
玲姐说:“娘,还是我自己洗吧!这半年,我没在家干活,让你和奶奶受累了!秋桂对不起娘和奶奶。”玲姐为自己未能帮助家里干活而感到无颜面对祖母和娘。
玲姐的话,使我娘落泪了。她紧紧捧住玲姐的手:“我闺女受苦了!娘对不起你,娘也知道上学好,可是……娘还打过你……”那一巴掌,一直在娘的心里作痛。
玲姐也哭了,她一边为娘抹泪,一边说:“娘,女儿不会怪娘的,永远都不会。娘太难了,娘的苦,娘 的累,女儿都知道。我和弟弟妹妹一定好好孝敬娘和奶奶。”
玲姐的懂事,令我娘紧抱住她不放。
祖母和我们一起陪着落泪。
奶奶给梳头
除夕晚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罩衣还没有全干,玲姐就将它套在旧棉衣上了。娘说还有点儿湿。玲姐说:“没关系,罩在外边嘛,慢慢就干了。”玲姐已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了,能不喜欢穿新戴俏?但她没有丝毫的流露。她最理解家中的艰难。为了安慰娘和祖母,她总是有说有笑,还逗着我们这些弟妹们乐。白天还领着我们扫院子。
祖母觉得不能让孙女穿上新衣,是太大的遗憾。她心中不安,便将玲姐拉到跟前,唤着玲姐的乳名说:“你坐下,奶奶给你梳梳头。”
“奶奶,我自己梳就是了。”玲姐说。
“不!过年了,奶奶给梳。”祖母让玲姐坐在她怀里,将口水抹在木梳上,一梳子一梳子地为玲姐梳理头发。
“奶奶,我这还像个小孩一样,让你给梳头。”
“你永远都是奶奶的小孙女,你去念中学,村里人都羡慕。”祖母没有钱打扮自己的宝贝孙女,似乎以此可寥补心中的愧疚与遗憾。
玲姐理解祖母心中的酸楚,说:“奶奶,我们姐弟将来该怎样报答你?”
“你们一天天有长进,就是奶奶最高兴的。”祖母为玲姐梳理好了,又站起身仔细地打量玲姐,说:“我孙女长得俊!没有新衣穿也比她们俊。再说,我孙女是中学生,比她们有出息!”在那建国初期的年代里,农村女孩子读中学者寥若寒星,谁家出了个女秀才,那是家门的荣耀。孙辈们的懂事和努力是祖母和娘的最大安慰和精神支柱。
我家没钱买肉,这一年吃的是萝卜馅的素水饺。全家围坐一起,老少其乐融融。
过年后,转眼又到了暑假,玲姐还是没回家。不过,这次她早捎了信回来,说是去窑场打工了,帮窑场扣土坯。这是个动力气的活,本是很壮实的男人干的。玲姐不顾自己单薄的女儿身,硬是去干了。这一次不知她挣了多少钱,只知她开学前回了一趟家,给了我娘三元钱,以补贴家用。
走上教坛
玲姐就是这样边打工边读书。读完了初中后,她想早一点工作,便考取了师范。师范毕业,她被分配去了外县的一所山区学校任教。当时曾有人说:“一个女孩子家,到外地山区教学,环境艰苦,怕她受不了。”
但是,我祖母我娘知道,我们同胞弟妹也知道,山道弯弯的艰苦,对玲姐来说,算得了什么!在山区学校任教的清苦,又算得了什么!我娘对人家那些貌似关心的说法,仅是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说什么,但她知道自己饱经艰难的女儿早已锻造出铁的筋骨。她女儿的肩膀能扛起大山!在我玲姐的脚下,什么困难也会被她踏得粉碎。
玲姐对组织的分配,绝无二话,义无反顾地迈着坚实的步伐走上了教坛,开始了她为之奋斗一生的教学生涯。
今日玲姐
光阴荏苒,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祖母和娘都谢世去了。玲姐也退休多年了。每说及那艰难的岁月,玲姐总是说:“吃苦也是福,磨练人嘛!”虽然历经艰辛,玲姐身体尚健。至今在潍城的公园里,可经常看到她晨练的身影。作为弟妹的我们经常说,玲姐的坚强,岂只是我辈的榜样,亦应是后人奋斗的楷模。
愿玲姐寿比南山!
2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