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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3-12 16:48
鄌郚史志总编

邱文英丨燕子衔泥到谁家

  燕子衔泥到谁家
  邱文英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壬寅虎年的农历正月二十六,正值八九燕来时节,我与作协文友来到峡山区郑公街道的南张洛,来拜会这个听闻已久的文化名村。
  阡陌被风和阳光打开。风虽大却没有太多的寒意,它虚张声势地撩起田野里的尘土,吹得人满头满脸。
  灰白的天际,光秃的树梢,春天的气息看起来还很淡漠,生命的绿意其实已悄然在解冻的泥土、麦苗的墨绿里蠢蠢欲动。蛰伏得太久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按捺不住要冲破消沉和束缚的气息。
  我们参观的第一站,就是去看那棵怀中抱着榆树的大槐树。“槐中榆”,光听名字就让人充满了期待。踩着田间松软的新翻泥土,我们来到大槐树面前。
  一棵大约十几年树龄的国槐立在那儿。我围着树转了两圈,传说四人拉手才能合抱的大槐树,怎么就这么细?怀中的榆树去了哪里?
  南张洛的张美清书记告诉我们,那棵600多年的大槐树早已在70年代被人伐掉了。据说,那些砍掉大槐树的人后来死的死,病的病,无一幸免遭了报应。我想象不出,这帮莽夫对大槐树痛下“杀手”的时候,有没有过心怯与不安。这可是一棵经历了六百年风雨的大槐树啊,十年成树百年成仙。当人类猖狂至极,心底里没有了起码的敬畏,任何疯狂的举动都不足为奇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后来在老槐树生长过的地方长出了眼前这棵小槐树。树下散落着几个香炉,树梢上系着几条褪了颜色的红绸带。老百姓都觉得老槐树有灵,它放心不下这方百姓,让小槐树继续护佑乡亲。小槐树承接了老槐树的余荫,接受着村里人逢年过节的祭拜。香炉和绸带,寄托的是没保护好老槐树的愧疚?还是把命运交给一棵树来护佑的祈愿?
  被毁掉的大槐树让我本来欢腾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疼惜、遗憾,心里骂着那些毁掉大槐树的不肖子孙。其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毁掉的岂止一棵槐树?
  按照事先发布的行程,后面依次是张家胡同——仙人桥——猴子坟——汉墓——凉台。张家胡同跟大槐树殊途同归,昔日繁华的胡同,如今变成了村北面的一片麦田。仙人桥和猴子坟,甚至连遗址都找不到,变成了遥远的神话传说,在时光中蹉跎与等待。
  仙人走过的石桥,失足落水的猴子,走过了这么多的岁月之后,它们的故事仍在流传,有没有一个可以附丽的载体还重要么?即使搭一座桥,筑一座坟,也不过是今人牵强附会,自欺其人罢了。有些东西,毁坏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真实。
  再过几百年,我们脚下的土地会如何演变?桑田会不会变成沧海?
  看完“大槐树”往凉台去的路上,我摇下车窗向外瞭望:新农村建设改造以后,村里的房屋外墙都涂刷了统一的颜色,街道规划得整齐划一,村内道路全部硬化。一切都那么守规矩,有秩序。从前,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前栽花种草,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家,还会在墙根空地种上两架扁豆,栽上两垄黄瓜。一到夏天,村里蝉鸣呱噪,绿意盎然。如今走在水泥硬化过的路面上,突然觉得村庄与土地生出了些许隔膜。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每每回乡,关于童年的记忆就会纷至沓来。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冷,早上起来,离开温暖的被窝需要莫大的勇气,母亲总是会先把我们姊妹三个的棉袄拿在烧着花柴的灶口烤热了,就急急忙忙把袄向内折起,小跑着进了里屋,一边急匆匆把裹着热量的棉衣塞进我们被窝,一边说:快起!快起!晚了又凉了。
  许多年以后,回味起每个冬天的早上都要上演的这一幕,蓦然惊觉,这裹着热量的棉袄哪就那么容易凉?是母亲催我们心甘情愿早起耍的小伎俩罢了。这些生活琐细中的小狡黠,透着一股暖意,想来让人莞尔一笑。童年时代散发着柴火味的小棉袄,温暖着记忆里的每一个冬天。
  小时候,除了上学,我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挖野菜喂兔子。母亲承诺,只要我把家里那只母兔喂好,小兔养大卖了,就给我买小花褂。野菜当中,兔子最爱吃的是苦菜。每天放学,我便急急地挎起篮子去挖苦菜,想到几个月以后就有漂亮小褂可以穿,挖起野菜来便铲底生风一般,从不觉得累。每每看到自家屋顶的炊烟升起,我就知道,该回家吃饭了。到家先把篮子里的苦菜倒进兔窝,正在哺乳的母兔匆忙睁开眼睛,挣脱嘴里揪着奶头的兔宝宝,先闻一闻面前的苦菜,三瓣嘴唇蠕动着,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那时候,我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手上的苦味。十指被苦菜汁染得黑乎乎的,几天都洗不掉。吃饭的时候,面卷子上染上苦味,吃到嘴里,那滋味直让人龇牙咧嘴。
  有时候,人还没到家,便闻到了母亲煎鱼的香味儿。那躺在锅底滋啦滋啦冒着油气的麦穗鱼,平时是难得一见的,每逢麦收或者年节才能奢侈一回。那个时候,即使能弄到鱼,煎鱼的棉籽油也是稀缺之物。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闲人多了是非多。总感觉以前村里吵架的妇女特别多,张家的鸡在李家下了蛋,西家的牛啃了东家的苗,南院的狗咬了北院的娃,于是,互不相让的张家李家、东家西家、南院北院,红了脖子赤了脸,直吵到天昏地暗。如今,人们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村里几乎见不到青壮劳力,鸡犬相闻的热闹场面几近绝迹,吵架骂街此类事件更是鲜有发生。
  如今,苦菜从兔子食变成了人们餐桌上难得的野味,吃腻了肥甘厚味的现代人,拿苦菜根来消油解腻,去火生津。随着现代炊具的普及,炊烟也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袅袅炊烟”,成了游子梦中怀乡的一个符号。
  从前,自己是何其厌倦这乡野生活,认为它粗俗、卑琐,日想夜盼着早点离开土地,远离农村。及至长了些岁数,厌倦变成了扪心自问:假如身处和她们同样艰难的境地,自己是否会有自认为该有的宽容与豁达?经历的人与事多了,人似乎更容易与生活和解,与自己和解。
  可能是发觉大家因为前面看到的都是面目全非的遗址有点失望,瘦石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南张洛村的历史。
  南张洛古为“落马口”,起因于村东著名的“潍水之战”古战场,传说“灯下斩龙且”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龙且是楚霸王项羽手下一员大将,勇猛无比,胆量过人,性情骄横高傲,其锐势不可抵挡。韩信深知龙且有万夫不当之勇,力敌必败,只能智擒。交战前韩信派士兵在潍河上游秘行工事——筑坝屯水,并在下游河床中心树一高杆,杆顶端明灯高照,杆上大书——“灯下斩龙且”。一切准备就绪后,派伏兵于濰水两岸隐蔽,工兵守坝,一见杆倒灯灭立即掘坝放水。
  入夜,双方交战,韩信率部屡战屡退。龙且不知是计,穷追不舍,当追到河床深处,忽见杆顶明灯下“灯下斩龙且”五个大字时,气得七窍生烟,龙且抡起兵器将灯杆砍断。守坝士兵见杆倒灯灭,随掘坝放水……霎时间,浑浊的浪头像野马奔腾,呼啸而来。龙且猝不及防,率残部跃马奔至西岸,遂遭遇伏兵。
  在重围中背水作战,龙且尽管武艺超群,亦难匹敌,终因寡不敌众,在南张洛村家东以北“落马口”被擒斩首。
  对韩信最早的认知,来自于爷爷经常给我们哼唱的京戏《萧何月下追韩信》,戏中韩信弃楚投汉之初未受重用,无奈不辞而别,独骑北上。得知消息的萧何星夜追赶,把韩信追回汉中。后来刘邦筑坛拜韩信为将,终成帝业。韩信不负厚望,在楚汉之争中大显身手,打败了项羽,成为汉朝开国功臣。可叹的是,由于怀疑韩信可能造反,萧何献计把韩信骗进宫,一代名将被吕后预伏的刀斧手杀死。不但韩信死于长乐宫,韩信的三族也遭荼毒,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个月下被追赶的韩信,策马驰骋于我无数童年的梦境。追着追着,月光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武士变成了飞翔在波涛浪尖的雄鹰。梦境有多荒诞多绮丽,心中就有多少不平与不甘。
  我曾无数次叹服于韩信的智谋与胆略,儿时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概就是韩信的样子。岁数渐长之后,那个被韩信斩落马下的龙且反而更让我时时冥思:面对毁灭,能保留一份可贵的骄傲与尊严,是不是生命的另一种高贵?
  平淡无奇的我们注定做不了英雄,生命也不会因为起伏跌宕变得博大丰美。于是安心守着一份平淡的人间清欢,过着自己素淡平常的日子。
  一路驱车向南,穿过麦田间的蜿蜒小路,我们看到眼前耸立着一个土台——凉台到了。
  对于凉台来历,众说纷纭,版本众多。高密县志载:凉台,县西南五十里,俗传齐王避暑于此,齐乘作粱台。民间也有一种说法:韩信令士兵从齐都临淄长途跋涉运土过来筑此高台,作为点将台。还有一说:凉台是古时周边墟落集聚活动场所,舜曾随父瞽叟在此表演琴艺。历史总是如此吊诡,迷雾一重又一重,纷纭繁复,真假莫辨。
  顺着土台北面的小路攀到台顶。顶面平阔,有几十个平方,上面长满了酸枣树。台子海拔不是很高,但因为立于平原之上,也算是登高望远了。极目四望,峡山湖水波光粼粼,周边麦田绵延数十里,天地一下子旷阔起来。
  站在凉台北望村庄,没有了鸡犬相闻和车马喧嚣,村子显得寂寥又宁静。原来被捆绑在土地上的人们走了出去,随着滚滚车轮去往父辈不可企及的远方,只剩下老人和不能去城里上学的孩子留守在这里。冲破藩篱,走出园囿,人生的半径扩大了,阅历的天窗打开了。人们远离了土地和辛劳,也远离了一份原始的踏实和沉甸。说到底,不过是一边开拓一边失去罢了。
  村子空了,房子空了。内心总觉得有一个位置空荡荡的,不知该拿什么来把这份空荡填满。
  岁月越走越深,记忆越来越浅。有些东西总是在往复循环,亘古不变。再过些时日,燕子来了,大地又会恢复往日的生机:杏花开了,桃花开了,玉兰开了,梨花也炫耀着雪一样的白来赶趟儿……
  春花喧闹。
  离乡的人撇下空荡荡的老屋,它们像新地图上的一个旧符号,在烟雨中静默着。越来越多的新房变成旧屋,越来越多的老屋关门闭户。筑巢时节,燕子衔泥到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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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邱文英,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主席团成员,山东省第20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峡山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麦穗》《半部天书》,小说集《谁在原地等我》,纪实文学集《时代不会忘记》,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海湖》等发表小说、散文20余万字。作品获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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